虽然我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放牛伢,但依然牵着那根粗长的牛绳走过了我的童年,依然忘不了那些放牛的日子。
在我眼里,像大弟那类孩子才算得上是合格的放牛伢。他们在牛儿低头的一瞬一脚蹬上牛角,身子借势轻轻一跃,已然稳落牛背。他们可以稳稳地坐在牛背上,似有若无地握着那根牛绳,身子随着牛儿的步子似颠未颠。他们还可以用牛绳抽着牛屁股,口中“驾驾驾”地呼喝,在田野里来一场货真价实的牛赛。我从不敢骑牛,虽然在一个人的时候也偷偷试爬过几次牛背,但均以失败告终。
人和人的脾性不同,牛和牛的脾性也应是各有千秋吧。印象里,我家那头大牯牛的心格外野,它总不肯认真吃草。寻得一块丰美的草地,我把牛绳放到最长,系在一截树桩上,希求它能以绳长为半径,把那方肥美的胖根草、水芽草尽数裹入腹中。可是它呢,尖着嘴巴,长舌一卷一卷,净挑草的嫩尖尖。它从不会有大口咀嚼狼吞虎咽的姿势,反而像个大家闺秀,小口进食,细细咀嚼,慢慢下咽。它每吃一口草都会摆动一下它的头部,轻轻划拉出一个别样的弧度。它还会一边慢条斯理地咀嚼一边东张西望,好似在欣赏风景一般,完全不像其他小伙伴的牛那样埋头大啃。别人家牛儿啃过的草地会很明显地露出地皮,我家牛儿啃过的草地仅仅只是刨去了一圈露水,草地仿佛还是那片草地,只是略略变了颜色,宛如大地彩衣上的一小块绿色被揉搓浆洗,褪色了一般。如此我就必须常常给牛更换地方,它就像一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永远不知道餍足的人,总以为下一站会有更好的在等着它。别的小伙伴们早已赶着牛儿回家吃早饭或者晚饭的时候,我还在田野里无聊的拍打着牛身上的牛蝇亦或在牛毛的隙缝里寻找虱子,并以终于拍死一个牛蝇或者捉住一只牛虱为乐。靠近牛尾处的牛腹之上牛背之下处有个凹陷,我们称之为牛仓,那是判定牛有没有吃饱的凭证。如若那个小仓不再显出凹陷状,牛就算喂饱了。可是我家牯牛的牛仓总不能像别家的牛那样鼓起来,最大限度也只是和周遭持平而已。
我常常和父亲抱怨牛的不踏实,父亲说:“你别看它嘴刁,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含糊的。”也是,一到农耕的日子,我家这头牛就特别吃香。常常会有人来借牛,说它力气大,又听话,用起来特别顺手,做得出事来(方言:犁地效率高)。
在我看来,嘴刁好像也有嘴刁的好处,比如我家的牛就从没有吃撑着的时候。撑我们这里说胀,村里就常常会有因贪吃而胀死的牛。牛不能吃紫云英(我们这里称草籽),一吃就不知道饱足,就会撑。我就见过我家台坡下勇家的牛因吃撑了而惹得全家人揪心的事。那天,那条牛的肚胀如鼓,仿佛一个即将炸裂的气球。请了兽医来给牛打完针后,勇的父亲牵着牛一个劲地原地转圈,好似在用强迫运动来促使牛消化。勇的母亲则用手不住地往牛屁眼里掏,终于掏得牛粪“哗”地一下泄出来,才松出一口气——牛,可是农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呢!
放牛的日子再单调,我们孩子也有让它变得生动、丰富的本事。
村里的沟渠特别多,自然河坡堤坝也多。河坡堤坝上到处是丰沛的草资源,我们可以随意选择自家牛的用餐地。我们鲜少会丢开牛绳让牛去自由抉择,因为堤坝边便是庄稼地,牛绳松不得,否则庄稼会遭殃。我们总能找到最适合的地界,拴好牛,然后三五个一起在堤坝上“探宝”。
堤坝上遍生的野草间隐藏的“苦瓜”是我们最最心怡的猎物。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所谓“苦瓜”的学名,它算是一种野生的瓜果类,虽名为苦瓜滋味却一点也不苦。
苦瓜呈圆形或椭圆形,圆形的有我们玩过的弹珠的一点五倍大小,椭圆形的大些,有点像如今的网络短视频里晒出的迷你小西瓜。未成熟的苦瓜皮质呈青色,有花纹,它的味道是极苦的。你若不信邪地去尝试一口,必定会哇哇哇地吐好一会儿的苦水也褪不净舌尖上的苦味。成熟的苦瓜泛金黄色,花纹很淡,握在手里,圆溜溜的小巧可爱。我们喜欢把它放在手心里揉搓,就像搓面团。揉搓几下苦瓜就软了,它的皮肤变得半透明,放在嘴里一咬,汁水迸溅,又香又甜。
苦瓜不能多吃,吃多了嘴唇会有麻麻的感觉,舌头也会感觉到辣辣的,它好像带有火性,可以灼伤我们的嘴角。我们虽是孩子,但吃得多了,也会有经验总结,所以我们会兴致勃勃地在草丛里一直找一直找,直至让苦瓜装满身上所有的口袋,口欲的分寸却是拿捏得死死的——我们绝不会因为多吃而把自己“腻”着。放完牛回到家,手往口袋里一掏,苦瓜就成了馈赠弟妹的最好礼物,看着弟妹们眯眼享受的样子,满满的荣耀感就会自心田攀爬到我们的嘴角,藏也藏不住。
放牛的间隙里除满足口欲之外,便是各种玩乐。草丛里捉蚂蚱,砖头瓦块缝里找蛐蛐,或者扎堆在一起听大些的孩子讲电视里的故事。只有大孩子们有胆量去镇子上看电视。他们穿过那片坟场,把《霍元甲》的故事带回来,满足我们这些小不点的好奇心。
看云是我放牛日子里独有的乐趣。
村里的放牛伢中,我算得比较孤独的一个,这恐怕就是拜我家那头牯牛所赐——喂饱它需要的时间太长,同伴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可不就余我一人与牛为伴么?
每每那时候我会牵着牛,晃荡在某条绿色的堤坝上。堤坝的一边是一望无垠绿油油的庄稼地,另一边是清澈的小河。小河里有随波而舞的细长扁担草,有时不时跃出水面调皮的银色白条鱼,更有变幻莫测的天空。
傍晚的天空是温柔的,它像一位历经世事的智者,隐匿了年少锋芒毕露的锐气,让我们可以自如地去面对它的光芒,感受它的魅力。夏天的风大多会在这时候来,风一来,云就开始变魔术。我凝神盯住白白的一团,明明就是一群牧着的白羊嘛,忽然就有一只两只掉了队。掉队的那只呢,头一摇,变成了小狗,尾一摆,分明是只狮子。我揉了眼睛再去看时,它已经偷偷摸摸地归了队,又成了羊群里的某一只。慢慢地,羊儿们越聚越拢,最后只剩得一大片抱团的白。有时候云也像一群玩着游戏的孩子,正如我们玩游戏时一样。它们会头挨头地扎在一起商量对策,会倏忽散开,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它们还会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去它们想去的地方……它们有俯瞰我这位牵着牛绳的小小少年吗?
牛在堤坝上悠闲地吃草,牵着牛绳仰头看云的我依着感觉亦步亦趋,偶尔也会被纵横的野草牵绊出一个趔趄。风好像大了些,云也变得没那么白了,小河里的天空暗淡下来。看看牛儿的小仓,差不多可以回家啰。谁家“三洋”里飘出《信天游》的歌:“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曾经“少年不知愁滋味”,如今“却道天凉好个秋”,那些放牛的日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