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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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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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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那个神秘的去处

我对村北头竹林的印象,最早来自于神宝爹的口述。神宝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头,他是我们孩子眼里的故事大王,也是我们村里果园的守护人,而果园,正是那片竹林的邻居。

我们村果园边上并没有像样的房子,茅草屋都没有一座。神宝爹只是在介于竹林和果园的空地上,栽好四根结实的木棍,然后在木棍齐腰的高度开始横竖搭建,铺板,做出四四方方木床的形状,然后再铺褥子,挂账子,他的休息之所便成了。

很显然,如此简陋的休息处下雨天是无法住人的。

神宝爹说:“也不是每天都要去守夜,守的也就是果子要熟还没熟的那几天。那几天我驮着褥子帐子来回,也不打紧。”

“为什么只守那几天?”我们问。

“如果这时候有人去偷摘,那就是平白糟蹋了果子,吃又不能吃……”

“果子熟了不守夜吗?”

“果子刚熟的那几天,当然是得守几夜的。果子被队里集中摘下来,按人头一分完,就不用去了。”神宝爹说。

“倘使需守夜的日子下雨了呢?”我们又问。

“下雨天,没人敢去偷。”

“为啥不敢去?花子也不敢去吗?”(花子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壮劳力,我们村有名的偷儿)

“花子也不敢去,他怕鬼打呢!”

“鬼打?果园里有鬼吗?”

“果园里没有,竹林里有呢!”神宝爹神秘莫测地笑起来。

我们瞬间凝神专注起来,就连身上的毛孔都一下子正襟危坐了。我们不自觉地挪动了自己的小板凳,不自觉地围紧了神宝爹。我们是那么喜欢听神宝爹嘴里吐出的鬼故事,我们看着他嘴里吐出的烟圈在故事里幻化,幻化……

“花子去偷过果子。”神宝爹说,“那天他去偷果子,就发生了奇妙的事。”

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发问,只睁大好奇的眼睛望着神宝爹又吐出一口烟圈。

“花子狡猾呢!他趁我睡着了,深更半夜摸进果园。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搅醒,就起床打着手电筒顺着声音去找,就见花子正拖着口袋在果树间穿梭呢!我让他住手,他还威胁我,说‘我就摘几个,你能怎么样?你打得过我吗?你去喊人来呀?’”神宝爹丢掉手里的烟头,又开始卷下一支烟,“我说,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糟蹋集体的东西,鬼都不放过你。花子就笑,说鬼吗?鬼在哪?你让他来呀?”

“鬼来了吗?”我们眨巴眨巴眼睛,问。

“花子话刚说完,我们就听见果树叶子上有雨点撒落的声音。一开始,我们真以为是下雨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下的不是雨,是泥子儿,就像是有人在半空里往下撒一样。泥子儿不间断地打在我们的头上,胳膊上,这下可把花子吓坏了。花子赶忙双手合十,一个劲地做保证,说他走的他走的,他再不来偷了,再不来偷了。”

“那泥子儿还下吗?”我们问。

“神奇就神奇在这。当我们两个一起走出果园,泥子儿就停了。我们看见天空的月亮明晃晃地挂着呢,还有眨着眼的许多星星,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就仿佛我们刚才的经历是一场梦。”

神宝爹说那是躺在竹林地底下的祖先在提醒花子不要做缺德事呢!说做了坏事并不是谁能掩盖得住的,说你们这群小家伙,要记住啊,千万别做亏心事。

自此,在我们的小心灵里,竹林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村人们谈起往昔岁月,往往会以“集体那会儿”开头,而“集体那会儿”能留给我的印象,也就只有神宝爹嘴里的果园以及关于花子偷果子时发生的灵异事件。到我真正懂事而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果园已经零星成几株梨树,竹林却依然葳葳蕤蕤,蓬蓬勃勃地生长在原地。

谁敢到竹林去呢?谁都不敢去。且不说晚上,大白天也不敢去。就算头顶有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大伙儿依旧不敢去,因为神宝爹也说过那里有蜷缩成簸箕状会打鼾的大蟒蛇。于是,竹林成了我们眼里的一块诡异的“试胆石”。

可是有一天放学后,华突然说要去竹林,说想去的都可以跟在他的后边。说他要砍竹林的竹子做鱼竿。说他不砍就不砍,一砍就要砍好几抱。他要砍几抱回去给姆妈搭架,搭豇豆架,搭黄瓜架。说他姆妈一在菜园搭瓜秧架就嘟囔树枝架不好用,经不得几个日头晒,一晒就脆了,就成了软骨头,撑不住结出的黄瓜,风一吹就倒。说他姆妈说她娘家都是用竹子搭架的,搭架的竹子韧劲好,今年用了用明年。清清秀秀的竹子被交错成网眼状,在一畦畦菜地上绿生生地秀挺着,再爬上绿油油的黄瓜藤,豇豆藤,多好看!

“谁想跟着我去呢?”华掉头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小萝卜头。华已经上五年级了,他看我们这群四年级往下走的跟班,可不是小萝卜头吗?

“我们可以去摘梨子吃。”华又加了一句。

“哪里还有梨子?”我们中大点的建反驳他,“我舅家的梨树上都没梨子了。”

“你舅家梨树上没有就不准其他梨树上有啊?”华说,“就算没有梨子还有甜高粱。那里种着好大一片甜高粱,比甘蔗还甜的甜高粱。”

我们几颗脑袋在华的话语间扭动起来,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与眼神碰撞着,溅出甜蜜的汁水。于是,华打头阵,我们一众尾随,向竹林进发。

从学校出发,约摸走了一里多路,就看到了竹林。竹林边上是那片果园改良成的棉田,棉田里散布着三五棵梨树。它们并不成呼应的形式,仿佛是田主人还没打定的主意,随意中带着惶惑,没有安全感的惶惑。棉田边上真的种着一大片甜高粱,高粱的紫色帽缨力度感十足地竖着,并不见下垂的痕迹。读四年级的建比我们有知识得多。他呲笑着对华说:“还说吃甜高粱呢,别人穗子都没割去,许你吃?”

“穗子没割怎么不能吃?”我问,“不甜吗?”

“别人种高粱就是为了收穗子的。”建说。

“穗子用来干嘛?做笤帚吗?”

“做笤帚的又是一种高粱,那种高粱杆可不能吃。”建说。

“哦哦!”我似懂非懂。

“这种穗子是用来酿酒的啦!”华好像不愿意看着建显能耐一般,插进话来,“我们得等别人把穗子用镰刀割去后再来掰高粱杆,先找梨子吃去。”

我们在华的带领下绕过一段沟渠的堤坝,走进了棉田,来到梨树边。梨树的叶子还很多,只是有些萎了,绿中带着黄意的叶子边角有些无力地卷曲着,呈现出很明显的疲态。我们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树冠,仔细辨认,生怕错过梨的影子。还是华的眼尖,一下子瞄准了目标。他皮猴子一样“蹭蹭蹭”地几脚就蹬上了树身,站在了树干的枝杈上。他没有看错,树上确实有梨子,只不过不是被虫蛀过就是被鸟啄过,再不就是梨身长有凹陷的节疤,啃也啃不动,啃动了也是木头一样的无滋无味。华说被鸟啄和虫子钻过的梨才甜呢,说奇怪了这种梨还能好好地挂在树上,竟然没有掉落。建说掉落了你还有得吃吗?掉落了就早烂成泥土了。

不管怎样,我们一行数人终是都吃上了几口甜梨的。虽然就只有几口,虽然人手一个都划不着,但毕竟肚里有了些收获,有收获就是不虚此行。

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应该说吃的诱惑力是最大的。因为生活总让我们觉得无吃可吃的时候太多,一旦有得吃就格外满足,满足得忘了一切,这一切当然包括恐惧。要知道,我们虽尾随华而来,但一路上离华的距离还是有一段的。这一段距离里包含着我们内心里的抗拒,包含着我们行动中的犹豫,也包含着我们随时可以掉头而去的自由。但我们终究一路行至了竹林,而且被吃的魔力吸引到了梨树旁边,吸引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几口梨的幸福里久久徜徉着,完全忘记、忽略了竹林的诡异。

还是建提醒华要砍竹子的。建用手抹了抹嘴角边莫须有的汁水,对华说:“你说要来砍竹子的唦!”

华才恍然醒悟一般:“是哦,差点把正事忘了。”

而闻言的我们心神“倏”地一敛,才猛然惊觉自己正站在竹林旁边,身处“危险”之中。原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那么逼近竹林了,近得仿佛我们一探胳膊就能触摸到那些细窄的叶子,近得我们恍惚之中都能听见那条巨蟒的鼾声。

竹林的竹子并不大,一簇簇蓬生着,叶子多得要仔细点才能看清竹子的粗细。我觉得那时我的视力是有严重障碍的,因为我实在无法去集中眼力,去观察某一杆竹子的形态。我只能看见一丛丛的翠绿、深绿,或者还有其他深浅的绿。我不能够分辨出它们,只能看见有叶子在风中摆动着,听见有声音在耳边沙沙低吟着。我突然想到神宝爹讲的“泥子儿”事件,我不敢想“泥子儿”事件。我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坐稳在西边的杨树梢,正往树腰滑落。

华说:“嗨,竹子这点小啊,还不如家里的帐篙子粗呢!”

建说:“你砍还是不砍呢?”

“来了一场,当然得砍竹子回去。”华一拍胸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可就在华拍胸脯的那一瞬间,我们赫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华手里并没有镰刀。没有镰刀怎么砍竹子呢?没有镰刀当然砍不成竹子。既然砍不成竹子……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我们这群刚刚还咋舌抹嘴的馋猫儿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做鸟兽散了。我们飞快地绕过那道堤坝,一路飞奔至老远,才肯停住脚步,吁出一口长气。

华竟然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一边跑一边喊:“你们等等我,等等我……”

许多年后,我们几个乡党在饭桌上又谈起那次“竹林”的经历。建问华:“你后来去砍过竹子吗?”

华说:“竹子我倒是没砍过,但有人砍了。”

“砍了?谁砍了?”建问。

“谁晓得呢!反正竹林没有竹子了。”华说。

竹林没有竹子了。没有了竹子的竹林还叫竹林?确实还叫竹林。因为那些上了一点年纪的村人谈起我们村北角都不说村北角,而是以“竹林那里”呼之。我突然想:竹林的存在与否是不是挺像我们眼里的童年岁月呢?

202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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