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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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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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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生三锹五锹扒开田头的最后一道口子,才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那绺讨厌的头发又垂落下来,像一条吸附在脚脖子上的蚂蝗,三两下还揪不下来,制服不了一样。静生把那撮长毛又往后脑勺抹了又抹,见它终于不再像一条软塌塌的鼻涕虫往前坠,才放心地去拖拽水管过来。他发誓要剪了那撮长毛,那碍事的长毛。

天还有暗影儿。满天地雾蒙蒙的灰,湿湿的露气里,凉意甜津津的,有一份慵懒的舒爽,像一个极疲惫的人,连续打出几个哈欠来的醒神劲儿。虽然这醒神劲儿持续性不长,但终究还是能带给人些许快感的。这个夏天的凉爽啊!静生想:空调算个屁呀!屁也不是!

“狗日的!”看着水从水管里汩汩地往田里涌,静生骂了一句。静生不知道他在骂谁,骂空调?骂天气?或者啥也不骂,就是在极致的舒爽空隙里来这么一句感慨而已,就像一个久渴的瘾君子,突然能够抽上那么一口两口。抽那么一口两口之后,觉得终于得偿所愿了,而发自内心地感叹那么一句。

这个夏天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从六月中旬到八月底,从稻秧长苗到孕育。高温,一直高温,从黄色预警到橙色预警。

静生坐在堂屋吊扇底下握着手机又开骂的时候,姆妈说:“老天不下雨也是没办法,多抽几回水就行了。”

“那不是多抽几回水的事!”静生语气里有恨意。

“那怎么办?你能拿块砖把天砸个窟窿?”姆妈说。

静生有些气馁:“天天高温,总是不下雨,穗子出齐了也不压米,不压米就没有斤两。”

“没有斤两你又能怎样呢?”姆妈叹了口气,“总算还能抽水,能够长出谷子来,能长出谷子来就不可能颗粒无收,不像……”

“是了,是了。”静生不想再听姆妈说下去,他晓得再听,姆妈就得从谷子说到他的个人问题了。

是啊,他静生三十九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在姆妈的认识里,他就是一块颗粒无收的盐碱地。可打光棍怨他吗?他也不愿意光着。谁愿意冬天睡在被窝里就靠着一个橡胶热水袋暖着?暖了胸脚冷,暖了脚胸冷。谁不想有可以抱个满怀的温暖呢?他也真是很无奈呀!

姆妈好像白活了这七十多岁,总说让他去相亲。相亲也是得资本的呀?家里就一幢老屋,一字三间的,夹在一排楼房中间,仿佛一群人里头,别人都是品牌华服,就只他自己一人破衣烂衫,寒碜得那么打眼。

早些年,倒是有些古道热肠的妇女婆婆踏过他家门槛。那时候他还是有些资本的哈,要模子有模子,要身材有身材。那时候大大还在世,那时候湾子里的平房还多得像天上的星斗呢!谁晓得大大会在某一日的酒后小憩里长眠呢?

那一年,静生二十三岁。那一天大大牵着牛去犁地,半个日影了回来,说是有些乏力,说是腰眼有些疼。姆妈赶忙去厨房倒腾出早晨还剩下的饭菜,该热的热一热,另外再炒上一个韭菜鸡蛋,又照例为大大倒上二两白酒。大大一日必得两餐酒,他说酒是他的精气神。

那天大大的午睡时间确实有点长。大大一午睡就会打鼾,鼾声大得可以掀动屋顶的布瓦,大得隔壁左右都能听见响动。那天静生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想心思。其实也没啥可想,只是脑海里反复出现一张漾着两个酒窝的笑脸,那是隔壁湾子里的秋芳,他的相亲对象。秋芳的酒窝太醉人了,让静生深陷其间拔不出来,拔不出来的静生耳聋眼瞎,世界一片虚无。他完全不知道大大的鼾声早已经停止了好长时间,不知道日头已经倒阳许久。

“静生,静生,”去地里扯棉梗的姆妈回来了,“你大大呢?”

“在房里睡觉呀!”静生说。

“胡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觉?”姆妈骂他不张事,“你听听,你听听,哪里有你大的鼾声?”

静生终于回过神来,他往大大的房里去。大大还躺在床上,鞋都没脱,一条腿蜷着,一条腿直直地伸着。

“大大。”静生喊。

“大大!”静生又喊,“大大,大大……”

姆妈已经风似的卷进房间来,撕心裂肺地嚎啕大起。

静生很木,像根呆头呆脑的木头杵着。他的脑海里有两幅画面激烈地交战着,一张笑脸和一个睡姿。人们给大大装裹时发现他的腰眼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他们说大大犁地时被阴兵打了,说以前村里也有过一样的事情发生。

挺着大肚子的姐姐静慧却骂静生,骂他像个死人,骂他啥闲事也管不了,骂他不能指望。

静生觉得自己就算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既然说不清那就不必说。他想他那天该去和姆妈一起扯棉梗的,可姆妈不让他去,要他在家里留心点大大。他不觉又恨起那张笑脸来。

大大去世后,静生就开始掉起头发来。白天掉,晚上也掉。掉得他白天不敢挠头晨起不敢看枕头。姆妈说只怕是走胎了,去请了马脚(马脚:方言,神婆神棍的统称。),扎了他生肖的纸样,口里念念有词地焚香烧纸。可静生的头发还是掉,从一头浓密掉到只剩一绺才戛然而止。

这绺头发格外顽强,从此再没掉过。也不见头皮上再生出新的伙伴,就那么保持一绺的姿态,那么神奇地日渐变长。

静生讨厌这绺头发,说不出的讨厌。如果说所有的存在都有理由,那这绺头发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为了把静生的那颗头颅衬托得更丑陋吗?是为了让三十不到的静生能显出一份不相称的沧桑吗?还是就为了让静生打一辈子的光棍?还是为了提醒他,提醒他就是个不孝子,提醒他那时候不该只顾想着秋芳而忘了大大?

当静生许多次要去剪掉那绺头发,索性削个光头的时候,姆妈不答应。

姆妈说:“有总比没有好。”

“有总比没有好。有大大当然比没大大要好,可有这绺头发不一定比没有这绺头发要好。”静生心里想嘴上不说。静生已经好些次地相亲失败了,因为那绺头发也可能不是因为那绺头发。

在送大大的棺椁上殡仪车的人群中,静生突然看到了秋芳的大大。静生怪自己一直糊糊涂涂的,都没和未来的丈人打个招呼。可一会儿,静生又有了不好的念头,他觉得,他觉得……

是的,静生的第六感没错,他的“觉得”没错,秋芳的大大来送静生的大大,是为了表达自己是个讲情义的人。可谓丁是丁,卯是卯,虽然两家结不成亲家,但隔壁乡邻的,总得来送静生大大最后一程。

自从静生三年前买了一款智能手机,仿佛陡然开了悟一般,再也不跟着姆妈央来的媒人去和女方对面了。他晓得对也是白对,相也是白相。他知道就算对方结过婚生过娃或者带着两个小娃,对方也不会相中他。他确实没有上得了台面的条件了。人生得过于老扎(拜那绺头发所赐),要房没房,要钱没钱。而且,在相亲对象的条件里,老姆妈和那绺头发,那间老屋一样,也成了拖尾巴的蛆。

“不结婚就不结婚,有什么大不了,世界上也不仅只我一个光棍。”静生这么想。这么一想,静生的日子也就变得心安理得,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候。种种地,刷刷手机,日子也还行。

可姆妈认为这样不行。姆妈也不看看身边那些仿佛一夕之间崛起的有如天上星斗的楼房,只一味的固执,固执得不合时宜。

“明天,你去静慧家看看吧!”姆妈吩咐静生。

“有啥看头!”静生眼睛不想离手机,“姐夫还不是那个样!”

“这都又是一个月了,一个月了总能有些起色吧!”姆妈又说。

“跟您说吧,您又不懂,您就喜欢瞎操心。”静生又有点不耐烦,“医生说了,他摔下来,伤了神经,不可能站起来了。伤了骨头还有治,伤了神经,神仙都冇得法。”

“那你也得去看看。”姆妈说,“静慧一个人照顾书成这么久,总得有人帮忙换换手啊!蛤蟆一跳还有三歇呢!”

静慧有两个小娃,龙凤胎。静慧生这两个小娃的时候国家还没完全放开二胎政策,于是很招那些生了男娃还想要个姑娘的妇女婆婆羡慕,她们都说静慧福气好,一碗就压准了,只遭一次罪就儿女双全凑了一个好字。静慧也挺满足。能不满足吗?一个女人,嫁了个勤劳的男人,又养了一对可爱的娃子,吃不愁穿不愁,这日影,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呢!

姆妈也说静慧有福,眼睛亮,会挑人。静生却不屑:“哼,一个提灰桶的也值得显摆!明明是个农民工,还叫什么书成。读的书呢?靠书吃饭了吗?”

“那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吗?”静慧怼过来,“别人长辈取名字还不得加个好愿望吗?再说了,提灰桶怎么啦?只要舍得出力气,只要不胡乱开支胡乱浪费,提灰桶也能让一家老小过得很好。”

“哈——”静生一声冷笑。

“你瞧不中是不是?你瞧不中你把能耐拿出来试试?就知道窝在家里守着几亩薄地。就是给个灰桶你提,只怕你还不知道提耳在哪呢!”

静慧那张嘴呀,不开言还好,一旦开言,机关枪一般的快,刺刀一样的锋利。姆妈晓得静生说不过她。姆妈说:“都少说两句吧,让我耳根子清净一会儿,莫一见面就像两只掐架的蛐蛐。”

自打两个娃子抓完周后,书成就跟着村里组织的建筑队去了城里。他去过武汉,去过北京,去过浙江。他从这些大城市里运回来不少的红票子,供养着孩子们上学、成长。他也是满意着自己的日月的。静慧守着家,在父辈前孝顺,在娃子面前细心,对这个家忠诚,他实在无可挑剔。能挑剔的就只有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还能多出点力,多挣点钱,多为家做点贡献。

书成是在浙江的某个工地上摔伤的,他从三楼摔了下来,脑袋好好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了。他在省医院足足待了一年,医生对静慧说结果也就这样,人清醒,能吃能喝,但想动是不可能的,能坐起来都是奇迹。静慧别无他法,和书成左商量右商量,决定回家。

书成说:“虽说医疗费用老板承担,可那还是会从赔付里扣去的。不能再在医院住了,莫搞得人好不了,钱也没得到。”

“一共赔付一百六十万。”静慧对来看望书成的姆妈说。

“在医院里用了多少?”姆妈问。

“零零碎碎算着,应该是可以落下一百万的。”静慧说,“孩子们上高中上大学的钱都有了。”

“那哪用得完!”姆妈说,“书成这个样子,也是难为你啦!我看他脸色不错,养得也好,不瘦。”

“医生说要常推他出去晒晒太阳,在床上躺久了伤内脏。”静慧说。

“你一个人怎搬得动他?我可怜的姑娘啊!”姆妈用手背揩起眼泪来。

“冇得事的,姆妈。书成他大大还可以帮帮忙。”静慧至始至终没在姆妈面前表现悲伤。

静生当天去静慧那里,当天就回了。静慧说不需要他帮忙照看书成,说她一个人忙得过来。说幸亏她今年给姆妈房里装了空调,这热死人的鬼天气!静生没说什么,和书成也没话说。他不想说他不愿意说的话,那些容易惹起争论,那些虚空的客气话。比如他觉得空调的凉爽抵不过晨露的熨帖,比如去问候姐夫的身体愿姐夫早日康复之类。他只问了问两个外甥的成绩以及他们在学校的表现。

姆妈怪静生没有心,都不晓得关心一下自己的姐姐,那是亲姐姐呢!

静生说:“今天她家里有人来。”

“谁来?谁这么厉害把你吓回来了?”姆妈问。

“静慧说是那头公司老板派来的人,好像是来结账给钱的。”静生又拿出了手机,准备刷小视频。

“就知道看手机,看手机,你是多大的人了,怎么就不长点心呢?”姆妈陡然拔高的声调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惊得静生不自觉地张大眼睛望向姆妈,他不晓得姆妈怎么忽然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你在那里多待待,看看静慧到底得了多少钱呀?”姆妈压了压气头,说,“你是她的亲弟弟,也不算外人。”

“我可不想参与她家的这档子事。”静生重新埋下头翻看手机。姆妈看着静生,摇摇头,不住地叹气。

静慧家里获得了一百一十五万赔付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一下子传得人尽皆知。这个消息仿佛蒲公英的种子,飞到哪里就扎根哪里,不长出一阵唏嘘一阵赞叹或一股酸意不肯罢休。

又有人到静生家来说媒了,对方是个带着男娃寡居的女人。媒人说那女人的男人病死了,想找个年龄相仿的壮劳力,静生刚好适合,就是必须得有二十万的银行卡交那女人握着。媒人说那女人承诺给她的钱她也不会乱花,会尽数带过来,带过来了一样是静生家的钱。

静生听了在心底直撇嘴,姆妈却很开心。

静生说:“姆妈,我家没钱。”

媒人说:“你姐有啊!你姐的钱多,弟弟有好事,姐姐还不得帮啊?也就是个零头。”

姆妈呵呵笑,对媒人说:“你别听他的,不结婚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子。难得妹子还惦记着老嫂子的难,让妹子操心了。钱不是问题,不是问题。”

姆妈隔天就去了静慧家,要静慧拿出十五万给静生娶媳妇,静慧没同意。

静慧说:“姆妈,那是书成用命换的钱呢!”

“可静生是你的亲弟弟,亲弟弟快四十岁了,终于能结婚了,你不高兴?”姆妈说。

“我高兴啊!可我不能动这笔卖命钱,这是留给两个娃娃的。”静慧说。

“你就不管你的亲弟弟,你就这么狠心吗?”姆妈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将起来,“你就忍心看着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吗?这是要绝我家的后呀,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狠心的姑娘呢!”

“姆妈,姆妈,”静慧也哭起来,“我也没办法呀!书成他不但没有了劳动能力,还得我来照顾。我和他都不能挣钱,娃子们上学要钱,书成的药不能断,生活也要钱,处处都要钱啊,姆妈!”

姆妈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回到家就骂静慧,骂静慧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骂静慧心肝黑,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孤老绝户。

静生不做声。静生想说自己压根就没想去向姐姐要钱,那是谁要得出口的吗?他一个做舅舅做弟弟的不能帮着外甥不能帮着姐姐已经很惭愧了,他哪能拖他们后腿,甚至给他们雪上加霜?

静生对姆妈说:“明天只怕又得要抽水呢,田里都干好几天了。”

姆妈白了他一眼,继续发泄她的怒气。

静生又说:“天气预报里说了,后天有雨,不晓得下不下得下来。”

姆妈不理他。

静生觉得他还是得去田里看看,看看稻子们能不能等到后天下雨。雨水到底比河水滋润庄稼,能等的话一天两天不抽水也不亏。

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如期而至的及时雨,这是一场有着夏天本色的暴风骤雨,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理发店门前一棵半大的樟树在风的威压下,俯首称臣一般。豆大的雨滴急迫地敲打着路面,路面上尘烟四起,不一会儿就有白色的水带流动。

坐在理发店椅子上的静生,颈上已经系好了围裙,只等着理发师傅手起刀落,告别那绺烦恼丝。静生想:等剃了光头,他要带着姆妈,也像他的庄稼一样,好好接受接受这场雨的洗礼。

202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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