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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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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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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

神宝爹挺喜欢到我家串门儿,他喜欢和父亲说说话。他们谈地里的收成,谈果园的分配,也谈花子的动向。每每这时候,我就会搬来一张小板凳,规规矩矩坐着,仰着小脸,神情专注地旁听。母亲也会坐在一旁的长凳上,只不过她手里总纳着一只鞋底。她把大头针从鞋底的一面插进去,再从另一面拉出来。她捏着大头针往额上发丛里磨蹭两下,大头针瞬间仿佛吃饱喝足了一般,活力四射,复又钻进鞋底里,索线在母亲用力的拉扯间发出“刺啦”的声音。

神宝爹接过父亲递来的香烟,点上火,吐出一口烟雾,说:“花子又被人打了。”

“打得狠吗?”父亲问。

“不轻。路都不能走了,是爬到茅厕去的。”

“爬到茅厕去的?”母亲好像有些被吓到,不自觉停住了手里的活,晶亮的大头针化身发卡别在了她前额的发际上。

“爬到茅厕干嘛?”我疑惑地转过脸,问母亲。

“喝粪水。喝粪水可以治劳伤。”母亲说。

“不晓得这一回喝了粪水能不能好呢!”母亲忧心地望向神宝爹又说。

“谁晓得呢?看他自个儿的造化吧!”神宝爹叹了一口气,把烟头扔在地上。

“唉,叫他不要去偷,他怎么就改不了呢?”父亲很无奈。

在神宝爹和父亲的许多次交谈里,我常常听到花子挨打的事。他挨打的因由各种各样,有时是为了一张方桌,有时是为了一担水桶,有时是为了一只白鹅,有时为了一袋谷子……唉,谁让他总那么手脚不空闲地去偷拿那些本属于他人的物件呢?不挨打才是怪事!

“你说这花子,自打那回偷果子没成,就再也不到果园去了。”神宝爹和父亲说。

“他偷果子不是为了他自个儿。”父亲说。

“可不是吗?我当时哪里晓得这个內窍?倘使晓得,我定得允许他摘些去的。”神宝爹说。

“花子偷果子干嘛?”我问母亲。

“他姆妈得了病,心口烧得厉害,想吃几口凉凉的,润润的东西,花子就想到果园的果子了。”母亲说。

“怎么不能等到果子熟,等到分果子了再吃呢?”我又问母亲,母亲却不做声了。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哪里会知道,人生中有些事情是不容许我们等待的。等待往往会让我们错过许多不该错过的人和事,这个道理花子应该是很早就明白了吧。

花子的大大姆妈是我们村的一对盲人,他们常年靠探着那根细竹篙模样的导盲棒,斜挎着那个油漆剥落的签筒,一声一声清脆而又有节奏地敲着铜铃铛,摸摸索索、踟蹰而行、走村窜乡,以给人算命排八字获得微薄收入。他们总是男的走在前头,女的伸臂搭肩半倚半靠紧随在后,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走出一幅别样的风景线。人们说,哪样的人生不是人生?哪种活着都是活着。人们见不得小夫妻因为生活的艰难或者琐碎拌嘴吵架,他们说,要难你难得过那对瞎子?你看人家,互相体贴,多么和谐!

还没跨进学堂门槛的娃儿们一听到那悦耳的不紧不慢的铜铃声,就会三三两两地被吸引过来,尾随其后,或模仿着搭臂挨肩,或默在心底跟着铃声数数。也有大些的会抢到盲人前头,托起那根导盲棒。

“诶诶诶,干嘛,干嘛?别拽,别拽!。”娃儿最初把握不好力度,把盲男人拉出好几个趔趄,不知情的盲男人还以为是哪个小子在恶作剧呢!

“你走到路边边上了。路边边有树,树旁边有水沟。我牵着你走。”稚嫩的童声动听极了,盲女人笑出了声。

邻村的婆婆姥姥最喜欢这对盲人。她们往往会在那铜铃响过的第二声里喊来自己的小孙子,把那对夫妇牵引过来,极为热情地搬来板凳,看他们摸摸索索一番坐下后,说:

“抽个签。”

只见盲男人并着膝盖,身形端坐。他慢慢吞吞取下签筒,双手把握,于膝盖上方,极慎重地、虔诚地摇动:“一,二,三!”然后签筒被稳稳定住,只等抽签人从中拈出一根来,递给他解说。

事后,抽签的人不仅会给了钱,还会筛出两碗茶来,让他们歇会儿再走,歇会儿就会唠会儿。婆婆姥姥问盲女人:“咋不见你算卦解签呢?”

“我没有他的手艺精。”盲女人说。

“你们给孩子写流年吗?”

“不写。”

“为啥不写?我看人家写一份流年得拿出好几块的费用呢。”

“没有金刚钻,可不能揽那瓷器活。”盲女人说。

母亲说花子本是孤儿,那对盲人依着辈分和年纪,充其量只算得是花子的远房伯父母。盲人膝下无子,花子年幼却没了双亲的照拂,倘若两家合成一家,所有的缺憾都能圆满。德旺族长就到盲人家里提了一嘴,已经年纪不轻的盲人夫妇一口应承了下来。他们竭尽所能地扶养花子长大成人,辅其结婚生子后,在两年内相继去世,被花子葬在了那片竹林。

神宝爹说那对盲人夫妇健在的时候,花子家里没少迸发出和乐的笑声,盲人夫妇也没少和来探望的德旺爹说花子的好。他们说花子打小就懂事,说他才灶台高就知道用小板凳搭台够在锅里做饭做菜,说花子在草垛里捡了鸡蛋总是匀给他们二老吃,花子还会在沟坎里捉黑鱼回来,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捡到被土狗咬死的鸡回来。花子总是把鸡腿鸡胸肉分给他们夫妇,自己啃鸡脖儿。

神宝爹说:“哪里有什么鸡、鸡蛋去捡呢?只怕是打别处偷来的。他那时候就在偷了。”

“是啊,是啊!可是他家里的事,连盲人夫妇都不晓得,谁又会晓得呢?”父亲说。

花子的偷名是在他的老婆携同三岁的女儿离开他之后日渐显现,以致偷名在外,“声名”远播的。

花子的老婆是四川人。那时候我们村好几个四川媳妇,她们都是从很穷很穷的山沟沟逃荒出来的,她们说我们村里好,村里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有吃有喝有住。她们一落户我们村就扎下根来,生儿育女,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村人们有时候会夸了海口说些醉话。他们说:“莫看我们这里不富裕,可比起四川来,那可是强多了。”神宝爹说:“一开口就净是些掉底子的醉话,这里有比头吗?拿一个村和一个省比,能比吗?还真是没见识的泥巴腿子!你晓得一个省有多大吗?那么大的省你就不兴有个贫富的悬殊?就是我们村子这几百户人家还有个日子过得好和次的呢!”

不管村人们怎么说自己村的好话,就算他们在自己脸上贴满了金子,花子的老婆还是走了,抱着她和花子的娃儿走了。至于她为啥要走,啥时候动的心起的念,啥时候抬的脚,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花子的第一偷起始于何时何地一样。

花子的偷很有特色。花子从不偷人家的钱,他只偷人们劳作中必备的器具或者家里头一些刚需的摆件。偶尔他也在别人的鸡笼鸭棚里顺手捞几只禽类。他偷了物件再去贱卖换钱,换了钱就去上馆子,过日月。他从不偷本村人家的,隔壁两个村子他也不染指。他把本村和隔壁两村的人家当成他的客户,他把偷来的物件低价出售给他们,然后再在他们一次一次的需求鼓动下去偷。

“花子,几时给我搞一副夹板唦?”人问。(注:夹板是挑稻秧的竹制农具。)

“你出几多钱?”花子问。

“两块。”

“两块太少了。”

“搞副夹板对你来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吗?”

“我也是要冒风险的。”

“那你说几块?”

“最少三块。”

“三块就三块吧!”

于是,隔天这人就有了一副夹板。

神宝爹说如果把小偷分个三六九等,花子应该摆在最末位。他可以说是小偷里胆子最小的,最多只能算个小小偷,因为他几乎不敢去撬门入户。神宝爹说在我们这个农业大镇的区域内,只要谁家拆旧屋盖新房,花子的好日子就来了。大家都是闲钱不多,要盖新房必拆旧屋,因为要利用旧屋的砖瓦。人们拆房子也有次序,新房不盖好,原先在旧屋旁边单盖的当厨房的耳房可得留着,那里可供人暂时歇身。盖房子的那段时间,他们会在房前的空地上搭一个老大的帆布棚子,用那个老大的帆布棚子罩住所有的家什木器。一般人总想着“金银细软”的金贵,哪里还会去担心一些七七八八的家具、工具呢?花子就钻这个空子。他就去这样的帆布棚子里偷一些箢箕、秧马(扯稻秧时的必备品)、方桌、条凳、锄头之类。要说他偷的这点东西,在农人眼里经济价值远远低于它的实用价值。虽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一到用时,这些东西却凸显出它的独一无二和不可替代性。所以,当一个农人要去地里劳作,找锹找不到,找锄头找不到时,那是会大为光火的。火气愈积愈多之时,正碰到小贼花子来伸手,自然会狠揍一通,挨打的花子就自个儿去找“粪水”疗伤。

有人认识花子,知道花子是那对盲夫妇的养子。他们过来劝阻,说算了算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都不是多远的人。抡拳的人顿住手,鼻孔里呼呼冒着怒气,恨恨地说:“多好的一对盲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偷鸡摸狗的玩意儿,当真是瞎了眼!”

“不管怎么说,偷东西到底不对,但下这样的狠手打人也是不好的。让他吃一次两次的教训还行,总不能为了几块钱的东西让他搭了一条性命进去。”母亲说。

“都是穷字惹的祸呀!”神宝爹叹了一口气,说。

“他为什么不劳动呢?”我问,“大家不都是劳动的吗?”

“是呀,我们不能做一个懒惰的人,我们要劳动。要自己努力,自己挣钱给自己用。”父亲摸摸我的头。

花子到底没有挺过去,他眼里灵丹妙药一般的“粪水”也终究回天无力。他这次虽然没有被人揍得头破血流,但内伤严重。他拖着病体在他伯父母留下的小屋挨了一段岁月,最后被村人葬在了那片竹林里,葬在了他的伯父伯母身边。以丧夫身份送了花子最后一程的神宝爹又来和父亲唠嗑,我看着他俩坐在方桌边惋惜嗟叹了好一阵。神宝爹说其实德旺爹差人找过好几次花子老婆,但都以失望告终。说可怜的花子最后都没有一个来送他的亲人。

“干嘛总要想着偷呢?正正经经做个人不好吗?”母亲用手背揩好一会儿眼睛,才继续低头纳起鞋底来。

2023.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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