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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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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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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她的菜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去看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由母亲带着,去参观她的菜园。母亲总是不等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眯眯笑着,快乐得像个孩子说:“走,来看看我的园子。”

园子就是母亲的菜园,离母亲的家也就二十米左右远的一块约莫百余见方的空地。这是堂姨妈开垦出来的一块荒地,后来姨妈搬到城里去了,菜地就留给了母亲。

母亲的菜地都是种些本地蔬菜,冬天有白菜、萝卜、菜薹、莴苣,夏天有豇豆、辣椒、黄瓜、西红柿、玉米等等,只是每样菜种的占地面积不等,此处的不等多由我的喜好决定。我喜欢吃小白菜,母亲的菜园里便是一年四季都有两厢小白菜的,问她为啥种那么多,她说:“你爱吃呀!”

“我再爱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呀!”我说。

“多种点有什么关系呢?想吃的时候有就行。”母亲说。

母亲夏季的菜地里,占地面积最大的要属玉米和甜瓜,理由还是那一个:因为我爱吃。

母亲每每领我去观摩她的菜园,会必不可少地大力推荐她的玉米地。她说:“这玉米种好呢,棒子大。”我喜欢吃糯玉米,但糯玉米较之甜玉米,个头要娇小许多,母亲便总想淘到好的糯玉米种,希求在丰收季里饱和我的口腹欲。

“这是你丁婆推荐的玉米种,她去年种过的。”母亲说,“你看这玉米杆,多壮实。母猪壮,猪娃肯定壮的!”

母亲的这块玉米长势确实喜人,一棵棵粗壮油绿的玉米杆,齐头齐尾,大小一致,仿佛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有模有样的娃娃兵。

“看这长势,暑假一放就有得玉米吃了。”母亲笑盈盈地说。

母亲是湖乡人,正宗的渔民出生。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船虽然也有靠岸的时候,但那也只算得一个奔波疲累的人的短暂小憩,是充电蓄力的时候,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出发做准备的时候,所以二十岁以前的母亲并没有接触过菜园。

母亲说:“自从嫁给你爸,好多东西都得学。”

母亲要学的好多东西包括地里的一应农活,也包括种菜。我的记忆里,我家的菜地曾几经辗转,从老家湾子后的空地,再到田头地角,再到镇上姨妈留下的那块空地。但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一年四季茁壮的菜苗以及蓬勃的绿色。

老家湾子后有很大的一片空地,被队里分成许多小块,归属到各家各户。这片空地与湾子隔着一条小河沟,河沟上横着一座独木桥。每到汛期,独木桥半隐半现在河沟里,踩上去滑滑溜溜,十分危险,得用一根竹篙撑着才能小心走过。母亲就是每日从这样的桥上来来去去,打理她的菜园。

母亲的娘家鱼多,所以我家的饭桌上常常会有姨妈舅舅们送来的鱼。淡水鱼刺多,我们小孩都有点惧怕,母亲说:“吃鱼好呀!多吃鱼聪明。”

也许是母亲吃的鱼多,所以母亲一直都那么聪明。虽然她是一个半道入门的庄稼人,但没有哪一种活计能够难倒她。种菜也一样。母亲说,事情啊,不做就不做,做就一定要做好,要有模有样的。

我们家那个时代的饭桌,其丰富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现在比拟的,但若轮菜的品质,那绝对是现今无法企及的,全部是有机蔬菜,全部是纯绿色菜品。这都是母亲的功劳。

每天早晚是母亲在菜地劳作的时间。天刚麻麻亮,露珠还在菜叶上荡秋千的时候,母亲拎着放了一柄短镰的菜篮就已经走过了那座独木桥。她拨弄拨弄青菜,捉捉蜗牛、菜青虫;她抚抚黄瓜,估摸着还得几天才可以上桌;她欣喜地看着开满紫白相交花瓣的豇豆,遥想着豇豆架上挂满流苏的模样;她惋惜地拾起不知啥时掉落的缀着椭圆瓜形的南瓜花,左看右看,心疼一个南瓜的早夭。母亲的眼睛能特别敏锐地发现杂草的痕迹,她的双手绝不允许她的菜地成为杂草的容身之所。她快速又精准地挥动着她的短镰,她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流淌,滋润着她脚下的那一寸寸土地。

每天和父亲一起出门去地里劳作的母亲总是比父亲收工要早,因为她得准备一家人的晚饭。母亲总是在做好晚饭之后再去她的菜地,她得看看她的菜地哪里需要施肥,哪里需要浇水,哪里需要补苗。母亲最不愿意看见本该蓬勃生长的菜苗萎黄或者瘦弱。她心细如发,精心护理它们,就像抚育自己的孩子。

湾子后成片的菜地四围,是较宽的土路,土路和菜地之间又有人工挖出的窄小沟渠,那是灌溉庄稼所需的水路。我家分得的菜地居中,但另有一部分就在那小沟渠的边上。那也是有名有姓人家菜地的一部分,只是那家人不知什么原因而无暇打理,菜地常年是草比人高的状态。于是,母亲就经过对方同意,用镰刀和铁锹把它开辟出来,种上玉米。母亲把收获的玉米棒子分享给隔壁四邻,大家都说母亲种的玉米好,米粒齐整又饱满。母亲说:“玉米可不能只种一行,要多行种植。多行种植玉米才能扬花授粉完全,才能有好收成。”

母亲只断断续续上过四年夜校,却是能写会算。她常常听收音机,也会看父亲收集来的书。她喜欢接纳新事物,所以湾子里是她第一个种出那种一个好几斤重的超大号白萝卜。她种的白萝卜叫“系马桩”,光听名字就能想象萝卜的壮硕。她说这是她在书上看到的新品种。她试着种种,没想到成功了。她把收获的大白萝卜切成块切成丝。切成块的被她和着红辣椒(红辣椒也是她种的)泡在圆瓷坛里,不几日就能拿出来吃,那味道酸酸脆脆的,泛着微微的甜意;切成丝的则被她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紧压进玻璃缸或者塑料瓶又或者小瓷坛里。这种腌制的萝卜丝存放的时间久些,可以在青黄不接地时候装点我们家单调的饭桌。这种萝卜丝特别有嚼劲,而且越嚼越香,特别下饭。

我们嘴馋的时候最喜欢去母亲的菜园。夏天吃一根黄瓜、摘几个西红柿,冬天就扯红萝卜。母亲种出的红萝卜,圆溜溜的。剥开那层包裹的嫩嫩的红皮,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溅,脆甜完全盖住了那点微辣。

当我家的菜地转移到田头地角的时候,老屋已经被拆除了,新家建在了镇上。湾子后面的那块块菜地也已经被化零为整,成了别人家的棉花地。母亲只得在我家离镇子最近的那块地头重新规划她的菜园。

这段时间的菜园,因为面积有足够大,所以母亲也开始在上面大施拳脚。她除了种先前的那些菜种,额外又种上了甜瓜、西瓜,还有甘蔗。

只是这段时间的菜地并不能保收。西瓜还不等成熟就时常有被摘去的时候,甘蔗也是别人吃不完了才有母亲去砍回来的份。甜瓜倒是不怎么招人稀罕,但又仿佛格外娇气,它总认着年成来多结或者少结。它干不得也涝不得。干了吧瓜看上去是熟透了,切开吃时却是一股子怪味,就像醒了黄的鸡蛋;倘使夏季的雨水勤一些,摘回来的瓜又淡寡得没了应有的香甜。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很自责,她说自己年纪大了,糊涂了,连个瓜果都种不好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我们说:“哪里都有卖的。菜园里瓜不好买就得了,又不是买不起。”

母亲说:“买的哪有自己种的好吃?”

我们曾好多次劝母亲不要种西瓜和甘蔗,因为菜地离家远,母亲不能及时看护,同样付出了劳动,收获却是微乎其微。我们是不愿意母亲这么长距离打理菜地的,母亲年纪渐渐大了,骑自行车来来回回也不安全。

母亲说:“种了也没糟蹋,总是人吃了啊!我们自己吃也是吃,别人吃也还是吃。”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地转交给幺父种,母亲才放弃了那块菜地。放弃了菜地的母亲每天落脚顿手,浑身不自在,仿佛没了依托。她每回去市场买回菜来,总会念叨好久的菜价。她说:“几块钱一斤小白菜,血贵哟!要是有块地,我自己种种,比这个新鲜多了,哪还用花这个冤枉钱?”

其实,这个时候的母亲腰和膝盖都已经很不好了。她常常在电话里和我说腰疼腿疼的事,说自己真不中用了,提桶水都得悠着,电风扇也不能开大级的风吹,更别说空调了。可是当姨妈说把菜地交给她时,她欣喜极了,忙忙地带着去看她的我,在那片菜地面前好一番计划。

“这两厢我种白菜,边上我种玉米。还有这里,这里……”母亲比划着,“你喜欢吃草莓,到时候我买点草莓苗回来种着试试。”

可是,我眼里的这片菜地杂草丛生,土地干出了裂眼,有肉眼可见的坚硬。我担心母亲的腰。

“还是不种了吧?这地要挖出来都不容易。”我说。

“我慢慢来呀,不要紧的。”母亲乐呵呵地说。

事实证明,母亲是强大的,她确实在她的腰腿疼和种菜地间找到了平衡。那块看似荒芜的土地在她的照顾下,不几天就一片绿色。那绿色先是匍匐的、羞涩的,后来渐渐张扬起来,高调起来。

有过往的路人看到这块绿色,都会情不自禁地称赞:“这块菜,种得真好。”

如果此时恰逢母亲在地里忙活,她准会接言:“是吧?到时候来摘点去吃哈。”

在这个绿色食品稀缺的时代,谁不羡慕母亲的这块菜地呢?母亲又是那么一个慷慨的人,所以她种的菜是不愁“销路”的,以至于自父亲去世后一个人单过了好些年的母亲,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前几天远在宁波的表妹和我微信。她给我发来几张图片,那是她和孩子,和母亲拍的照片,还有几张豌豆、土豆的图片。

她说:“你看,我去看姑伯了。姑伯哪里像是七十几的老人唦?她老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精神气。”

她说:“你看,这是姑伯给我的菜。好好吃呢!”

母亲有块菜地种种,也好。

2023.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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