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没摸过笔杆子,握得最多的是锄杆子和锤杆子。因为,父亲是个本分老实的庄稼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无师自通而没有职称的高级石匠师。所以,下田种地离不开铁锄头,采石盖房、拦河修坝、垒墙起堰更离不开铁榔头。然而,在所有的工具中,父亲最喜爱的是那件牛角墨斗。
父亲的牛角墨斗长约三十厘米,稍微有点弯曲,其形状就像一支倒垂的大辣椒,灰白色的角质上面隐隐地泛着青光。听父亲说有一年春天,他们在野外耕田,下午收工后,两头卸了耕具的青壮牤牛在田野里顶了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直斗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为止。其中,一头叫“黄犍”的公牛肚皮被顶破了,叫“黑犍”的那头公牛的一支角折断了。父亲将那只滴血的牛角带回家后,用钢锯将断茬的一面割平,角尖一头钻一小孔,然后,把里面的角质髓处理干净,中间部分开一长方形的口子,口子两边的角肚上,安装一转动的摇柄,摇柄上面缠上细线,线的一头从角尖的小空中引出。最后,用鸡蛋清、香椿树粘液拌石灰粉调成的粘合剂将断茬处封口,牛角肚里面填上海绵,倒上一点墨汁。这样,一个精美绝伦的墨斗就形成了。
种上小麦、收了地瓜,天气逐渐变冷。此后,便进入了农闲季节。所谓的农闲,不过不像过麦收秋那样紧张、忙碌而已。但是,那个时候村里也会组织劳力进行采石垒堰、拦河修坝、疏通水渠建筑方面的工程。因父亲的采石、垒墙手艺好,往往被分配到技术要求高、施工难度大的建筑工种。他干活有个习惯,每从岩层中采到的石块都要经过分类处理,两面平整且体积比较大的石块,用直角铁拐尺量好尺寸后,再用牛角墨斗画上墨线,然后,顺着墨线一锤一钎地将石块切凿出来。这样的石块,一般长1.5米至2米、宽0.8米至1.2米之间,可当做正房门口处的“裹门石”或门口上方的“过梁石”使用,这是大料。方的、小点的石块在垒墙盖房的时候,可当作拔墙垛、正面墙石使用,三角或多角的小石块,可用在衬墙里面,因三角和多角,可以和其他不同形状的石块勾肩搭背,加固石墙的坚固性和牢固性。
有一年冬天,村里在村北的河道上筑坝修堤,一位姓亓的年轻人知道父亲的采石手艺好、垒墙技术高,故意将父亲的军,想在众人面前出处父亲的丑。当时,工地上有两块足有吨半的巨石,他走到父亲的面前,指着那两块巨石对父亲说道:“老李,都说你采石有庖丁解牛般的绝活,你敢和我打赌在半小时内将这两块石头解体?”
“如果你输了咋办?”父亲问他道。
“如果我输了就给你磕个响头叫声爷!你输了咋办?”
“我输了同样给你磕个响头叫声爷!”
听到有打赌比武的,工地上立马就像热油锅里撒进了一把盐,沸腾起来。那些正在干活的,忙丢下手中的工具,上百号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父亲和亓姓年轻人围了起来,怂恿声、起哄声、辩论声此起彼落。两人准备就绪后,在裁判和众人的见证下,一人占住了一块石头,叮叮当当地破解起石头来。那亓姓小伙嫌用铁钎破石太费劲,三九天里,索性扒了棉袄,抡起10公斤重的大铁锤,哼哧哼吃地砸起石头来。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这小伙当时在村里可是有名的大力士,掰手腕打破全村无敌手,三脚可以踹死虎,两拳可以打倒牛,从未服过人。
再看父亲那边,只见父亲左手执钎、右手拿锤,一锤一钎在巨石横截面的三分之一处,凿出了一个菱形的楔窝,20厘米长的螺纹铁钎,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那石块一点一点的向里切割,豆粒大的石子就像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从楔窝里飞蹦出来。原来,那铁钎是父亲昨晚刚刚淬过火的,这铁钎淬火也是有讲究的,老了蹦尖,嫩了钝头,不老不嫩才能吃石头。大约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父亲已经在不到两米长的横截面上,凿出了三个巴掌长的大楔窝。然后,他不慌不忙、闲庭信步般地从那工具袋里,先后摸出三个大铁楔,用手锤分别将铁楔轻轻地砸在楔窝里。待这些程序完成后,他又抓起大铁锤,像敲架子鼓那样分别在三个楔顶面上,用四分劲砸三下,将铁楔洇饱后,忽然用力拔山兮的气势,由东向西、由西向东轮流砸起铁楔来,只听得一声段云裂帛般的咔嚓声,一块巨石变成了两层,看热闹的人群一下鸦雀无声,继而发出了一片地喝彩声。石头解开后,父亲又在上边的这层石面上,用牛角墨斗打上经纬线,按边间距分别打上四个小号楔窝,不一会儿,一块石头就变成了一堆整齐的石块。上边的这层石头破解完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对下面的那块石头进行破解。
“加油、加油”那亓姓青年在众人的助威声,如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般地用大铁锤轮番地攻击石头,原本长中带方的大石块,一刻钟的功夫就被他砸成了和尚头,棱角分明的石头被他砸的变成了一堆碎石子。尽管他有击倒牛的蛮劲,并且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是因破石的方法不对,最终还是败在了父亲的手中。叫爷的“赌头”权当了戏言,让笑声化解了劳作中的疲劳。
事后,父亲告诉围观的人说,这种石头的土名叫“驴皮青”,它的脾性是软硬不吃。暗青色的石肉中,分布着纵横有序的白线,这是他的“筋道”,要想破解它,必须顺着它的筋道凿上楔窝解体变薄后,再在石面上按照你的意图划线、凿窝破石。如果不按照它的生长规律硬砸,要么它会变成一堆碎石,要么就会变成一堆石粉。
后来,父亲干不动力气活了,他将那些跟随了他半辈子的采石、垒墙工具,当作废铁悄悄地卖给了收废品的,唯有那支被他当作宝贝的牛角墨斗留在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