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犁米的头像

犁米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7/01
分享

开在鱼脊岭上的地瓜花

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偶尔会看到街巷的尽头,架子车上蹲着粗如孕妇腰际、用锈迹斑斑汽油桶做成的地瓜烤炉。并且,空气中还漂浮着丝丝缕缕烤地瓜被烤糊的焦糊香。无论是烤、煮、蒸,只要是地瓜母胎转化成的食品,所撒发出的气味,只要侵入到我的腹中,必然会刺激我的胃囊,如一条爬行的小虫在屈伸弓腰地蠕动,继而酸水倒流,有呕吐的感觉。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宁愿绕道它巷,幻想街巷的另一头,遇到一位身穿粗布碎花上衣、腕挎荆条篮、高声叫卖杏花、南瓜花或紫色地瓜花的村姑,来逆制因条件发射产生的不良反应……

1

三千多万年前,新生代第三世纪末,厚此薄彼的地球用他那双巨臂将喜马拉雅山从海洋中缓缓托起,直到够着天宫为止,却把两个蝌蚪形的山丘摔在我老家的门前。娘没把我生在高山之巅、也没把我生在土地肥沃的下洼平原,而是落草在丘陵薄地之间。丘陵呈南北走向,向南逐渐抬高,如两条游走的蝌蚪,中间隔着两条大沟,夏天下雨或遇山洪,水就从两条山脊上一分为二,顺坡而下,穿过村庄分流到村北的汶河中。

虽然丘陵像两条游动的蝌蚪,但是,家乡人并不叫它蝌蚪岭,而是叫它“鲤鱼脊”,自解含义为鲤鱼跳农门的意思。生于斯长于斯,最熟悉莫过家乡的“鲤鱼脊”。土壤浮浅,到处是裸露的岩面和形状各异的蜗牛石。对于乡亲们来说,土地是万世之根,土地对于他们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惊蛰过后,地下的冬虫蠢蠢欲动之时,乡亲们便迫不及待地脱去穿了一冬的棉衣,肩扛镢锨、迎着料峭的春寒到鱼脊岭上开荒种地了。先是将散漫在荒草丛中的石块捡拾成堆,选择山坡上低洼易积水处,就山势用石块垒砌成月牙状、半圆形的矮墙。然后,学着蚂蚁的样子,用铁锨的边沿一点一点将沉积在岩面上的浮土、将粘在蜗牛石上的黏土剐蹭下来,填充在半圆矮墙的里面,直到填满为止,于是一个盆景似的梯田就这样形成了。他们的双臂如同蚂蚁一对坚硬耐磨的门齿,将那牛石上面的“肉”啃食的精精光光的。一个春季下来,两条鱼脊岭上,一层层或长形、或圆形、或菱形的梯田,以崭新的姿态呈现在村民的眼前,远远的望去,就好比鲤鱼身上的鳞片,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山岭地薄,种麦子、玉米不长,最适合种植耐旱、易活的地瓜。乡亲们虽然不是理论型的农艺师,但是,他们有实践经验,山坡梯田不成正形,就根据地势翻土起垄,无论是直的、弯的、回旋的土垄,都是上窄下宽的梯形状,未因地块不规则而敷衍了事,浪费一寸土地。

如果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翠绿的瓜秧顶着紫红色的花朵,翘着红彤彤的秧头,如同爬行的小蛇,游走在垄沟之间,几天后就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山地,染绿了半个山坡。土壤里面的地瓜,有的也不甘寂寞,随着瓜躯的不断膨胀,拱裂了土垄,露出半个粉红色的脸蛋,调皮地向外张望着什么。

俗话说,人生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家有丑妻,她能顾家;棉袄虽破,但能御寒;土地虽薄,能长庄稼。这三件宝中,唯薄地与粮食最重要。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论是君王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懂得这个道理。明朝建国以前,朱元璋召见一位叫朱升的知识分子,问他在当时的形势下应该怎么办?这位知识分子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朱元璋采纳了他的意见后取得了胜利,当上了皇帝。凡是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六七十年代,国家穷,老百姓也不富,吃了上顿没下顿,度过了春荒迎秋荒。夏末秋初,玉米棒子未离棵,地瓜未离秧,饿急了眼的乡亲们只好偷偷地到鱼脊岭上,掐点地瓜叶回家用开水烫烫后,掺上少许的棒子面或来年节省下来的地瓜面,搅拌均匀后当饭吃,既是这样的饭菜也不会让你敞开肚子吃饱的。

记得有一回,奶奶上山装作到地瓜田里拔草的样子,偷偷地掐了半篮子地瓜花,为了蒙蔽生产队安排的看坡人,奶奶就在地瓜花的上面,再盖上一层厚厚的野草进行伪装。回到家,奶奶将鲜嫩、紫红、牵牛花样的地瓜花,用清凉的井水淘洗一遍后,掺上地瓜粉、撒上盐、姜葱末,淋上半勺子用花椒种子压榨的清油,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菜饼,然后,到饭棚支下那口好久未用、已经生锈的铁鏊子烙起菜饼子来。烙熟了菜饼子散发出了诱人的菜香气,还未等香气弥漫升空,就被那口馋的秋风挟裹而去。于是,被菜香呛了鼻子的人,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队长作为一队之主,不但带领社员们干活,还要监督、检查乡亲们是否有盗窃庄稼的嫌疑。所以说,他的鼻子最灵。他嗅着菜饼的气息,像野猫追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家的大门口。奶奶听到有进门的脚步声,干净麻利地将鏊子面上的热饼子,连同瓷盆里还未来得及烙熟的生饼子,一股脑地塞进了秸秆堆里。队长走到饭棚门口,见奶奶坐在鏊子的前面,正不慌不忙地向敖子下面续柴火。

“三奶奶(祖父排行老三,队长虽不和我同姓,但与我同辈),你这是干嘛呢?”队长朝着奶奶问道。

“唉,这铁鏊子和人一样,大半个月都没尝到粮食的味道了,再不用油鉴鉴就锈透了。这不,我正用花椒油鉴鏊子呢,你道来了。”奶奶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队长自讨没趣,灰溜溜的走了。

待队长走远后,奶奶拨拉开秸秆堆,将那生饼子和熟饼子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只见那生熟饼子上面,落上了一层干草叶和灰尘,奶奶用嘴吹净上面的灰尘,将一张盘口大的菜饼子递给了我,望着那黄灿灿的地瓜花菜饼,我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般的就将菜饼子吞进了肚子里。末了,还舔了舔遗留在手指头上的菜饼碎屑。那个香啊,虽然四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地瓜花菜饼的味道,还让我不住地流口水呢!

霜降过后,破垄起瓜。有时看着满地红艳艳的地瓜,真乃是五味杂陈,喜忧参半。为什么这么说呢?喜的是,以瓜饱腹,半年内不至于饿肚皮了。忧得是,早晨地瓜糊糊、中午熟地瓜、晚上蒸瓜干,一天三时吃地瓜就疙瘩咸菜,那甜中有咸的滋味,实在是难以下咽。再说,一天三时吃地瓜,薯气郁结在肠胃中排泄不出来,胃酸、胀气、烧心,只把人吃得看见地瓜,就像耗子吃了老鼠药一样,浑身打颤。

鱼脊岭、鱼脊岭

土浅石头多

种上庄稼收不成

靠天吃饭吃不饱

人人都盼好年景

山岭薄地,十年九不收。为了填饱肚子、为了吃上玉米面的煎饼、为了吃上香喷喷的白面卷子、为了吃上宣腾腾的精面馒头,我那父老乡亲们在饥饿中挣扎、在挣扎中突围……

2

从鱼脊岭流淌下来的一支水脉,由西南向东北方向穿村而过。无论大水叉还是小水沟,天上不下雨,平时这些大大小小的沟叉都是干枯的。村中一座小石桥的东北角,住着一户姓孟的孤寡老人,据说,解放前其丈夫到河北贩牲口,半道上被国军连人带牲口抓了壮丁,从此后再也没有丈夫的下落,也未给她留下一儿半女的。为了排遣孤独与寂寞,每天吃过早饭后,她就拄着一根拐杖、迈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从家里走出来,坐在桥头的石墩上,眺望南来北往的行人。

孟老太太操着一口外地腔调,满嘴里没有几颗牙齿,有时还咝咝啦啦地唱几段《秦香莲》、《杜十娘》、《闹严府》等古戏曲。有人说,孟老太太原是走街串巷、讨饭唱戏的,是她丈夫出远门做生意把她拐到这里来的。她每天巡视着从她面前过往的每一个行人,也许她在期盼有一天,丈夫从天而降来到她的近前。

一九七五年,国家实行殡葬改革,规定人死亡后不再土葬,遗体要实行火化处理。就在这年的腊月,孟老太太因病去世了,她自然成了村里殡葬改革后,实行遗体火化的第一人。当盛放她骨灰的木盒子被人抱回村里后,村里那些年迈的老太太就像看西洋景来到她家瞧新鲜,她们围着喷着风景画的骨灰匣,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孟老太太那么大的一个人,这么个小匣匣就能放得下她那堆骨头?疑问归疑问,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她们都避讳自己死后被烧成一把灰。

当时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大片吴姓的坟地。村里八成人都姓吴,因吴姓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书记、几个生产队里的队长都是由吴姓人担任的。实行火葬后,扒坟平地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政府要求干部带头先平自家的祖坟。于是,吴家坟地在一片声势浩大的运动中,一个一个被掘开平掉了,那些刻有富贵牡丹、花鸟鱼虫图案的长条墓石被砸碎后,全部由人工运到了鱼脊岭西边的下凹处,拦沟建起了一座小型的储水坝。储水坝建成后,在人民公社的支持帮助下,在坝身东南方又建起了一座高几十米的渡槽水渠。这样一来,只要坝里储存下了雨水,直接可将池水提升到鱼脊岭的最高处,昔日靠天吃饭、十种九不生的山岭薄地,一下变成了水浇地,山岭薄地得到了良好的治理,庄稼逐年丰收。

3

二00五年,我回老家帮助父亲收麦子,当我和父亲来到鱼脊岭时,只见满眼的青翠,一群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山楂、核桃、柿子树的枝杈间跳来跳去,它们就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叽叽喳喳地欢叫着,用集体奏乐的方式欢迎我这个游子的归来。盘山路一则的防渗渠里,一股清凌凌的井水,唱着“泉水叮咚响”的曲子,汩汩地流向山中的果树园里。

“变了,变得太美了!”我无限感慨地对着父亲说。

“去年,政府出资几十万元在鱼脊岭的东侧,给咱村钻了一眼二百多米的深水井,有了井下面这些旮旮旯旯的小地块也都得到了灌溉。现在,大地地段除了种麦子、玉米等庄稼外,这些‘老婆腚’大的零碎地块就都栽上了果树,五年后你再回来,这里就变成花果山了。”父亲用手指着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说,“现在政府提倡绿色发展,生态发展,叫什么‘山顶防护林戴帽,山坡经济林缠腰,山下小平原成片,沟道小塘坝成串’的小流域综合治理模式,要开展山、水、林、田、路、村综合治理。”

“爹,您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比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思想还超前呢!”

“这不是跟着上面下来包村的书记学得吗!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啊!”父亲先是有点含羞、继而呵呵大笑地和我调侃道。

那天下午,麦子运到场院脱粒后,父亲执意要我给他上锨,他说,好几年都不扬场了,老了老了再练练手,展现一下当年在生产队练就的扬场技术。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木锨,从混着麦糠的粮食堆上,铲上满满的一木锨麦粒,轻轻地倒在父亲伸过来的簸箕里,只见父亲稍微定了定神后,扭动腰身、抖动手腕、轻舒双臂,眨眼之间,一道赭褐色的彩虹出现在夕阳的余晖里。那金黄色的麦糠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纷纷向空中飞去,沉甸甸的麦粒挣脱麦糠地纠缠,哗地一下像红色的雨水,洒落在平整的地面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父亲不断地抖动手腕,敞口的簸箕不断地伸向空中……

“好风啊,好风!快点,快点上锨……”

父亲催促我上锨的频率要紧跟上他扬场的速度,要不就影响他扬场技艺的发挥。原来这扬场活也要讲究技巧和艺术的,如果只用一个动作,速度慢不说还累死人,要想扬得快、扬得干净,首先要学会“倒舞”。什么叫“倒舞”?就是左右开弓,在双脚不动、腰身动的状况下,右手作为托举簸箕的主动力,如果累了,只闪动腰身就把主动力很灵巧地交替到左手臂上。看似简单,如果没有几十年的扬场经历,这一绝技是学不会的。父亲那扬场的姿势,动作优美、富有激情。方圆、宽大的场院简直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站在这个天地间的舞台上,他像一名技艺高湛的芭蕾舞演员,正如醉如痴地向观众展示竖脚尖、跳跃、旋转的高难度舞技;他似乎是踩着迪斯科的鼓点,激情四射的正在狂欢;他像非洲大草原上一只饥饿捕食的猎豹,在不断地围追、跳跃中与对手博弈、厮杀。只见前边的彩虹还未落地,后边那道彩虹已经追尾而来。

我实在想不通,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千斤的麦粒一簸箕、一簸箕地托举到空中?而且,丝毫看不出因疲劳而出现缓慢的迹象。父亲就像一辆高速转动的风车,只要电闸不拉,那转动的风轮就不会停止。

扬着、扬着,父亲竟然自我陶醉地唱起在识字班认字时跟老师学会的一首歌来:

春天啊,来了

万物都发青

咱们的庄户人呀

家家忙春耕

共产党啊,忘不了

咱广大老百姓

如今过上了好日子

永记毛主席的恩情

……

“老了,不中用了。我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里扬场,五个小伙子轮流上锨,还赶不上我的脚步子呢,让我把他们熊得可怂了。”

一曲终,场也扬完了。父亲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然后,一屁股坐在一堆麦穰上,点上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着。那缥缈、青蓝色的烟雾环绕在父亲的脸面上,虚无缥缈的样子,父亲像位刚打完胜仗的将军,半眯缝着双眼,喝醉了一般。

第二年,父亲查出得了肺癌,为了看望、照顾病重的老父亲,于是,我回老家的趟数多了起来。曾有次,我要回济南了,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对我说:“过去有‘孝敬父母不怕天,缴得起公粮不怕官’一说。现在可好了,共产党不让咱老百姓交公粮不说,种地还给咱补贴呢,共产党真好啊!你一定写篇稿子替我道道情、表表恩。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托付给我的任务始终未完成。我想,用文字来表白,言犹未尽,脚踏实地的跟党走、爱自己祖国才是最好的诠释。父亲地下有知,请您安息。

党啊,亲爱的母亲!祖国,我爱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