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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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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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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戏瘾”

“岳飞出兵金兀术,马蹄声哒哒哒……如雷贯耳,他一个动作疾如闪电,快步流星……”

“只听得吱溜溜溜……哐的一声,城门大开……”

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刘兰芳演讲的长篇评书《岳飞传》,虽然过去近四十年了,但她那行云流水、铿锵起伏、浑厚中粘着磁性的声韵,犹如灌制而成的张老唱片,在心盘上不停地转动,时时在脑海中回旋。咀嚼回味刘兰芳演讲的《岳飞传》、《杨家将》历史评书,仿佛置身于“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境地,让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第一次听刘兰芳演讲的历史评书《岳飞传》,源自祖母到邻居家串门,发现了邻居秦大娘家有一台巴掌大、乳白色的“洋戏匣”。其实,那是一台袖珍半导体收音机,邻居秦大娘一人寡居,其女婿为表孝心、给丈母娘解闷儿,到上海出差公办时特意给秦大娘买得。秦大娘是个喜静、不喜欢凑热闹的老人。自女婿给她买了这个“洋宝贝”后,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与这个“洋宝贝”为伴了。

每当她听收音机时候,先是悄悄地关上大门,然后,再从那个裹了三层红布兜里掏出这个“宝贝”来,将声音调到最低档,手托着袖珍收音机、偏愣着脑袋、耳朵贴在喇叭的发音处,如醉如痴地听戏、听评书。冬闲夜长,祖母有晚饭后到邻居串门的习惯。那天晚上,她出大门后,无意中发现对门的秦大娘家敞着大门。于是,迈着三寸金莲径直来到了秦大娘的屋里。此时,秦大娘完全已完全被收音机里播放的《岳飞传》所吸引,未发现祖母的到来。

“他大娘,啥东西把你迷得像丢了魂似的,亏是我来到你家,要是个贼来了,还不把你家东西都划拉干净了,你也不知道啊!”

“我的个娘,你可吓死我了,你来咋也不给点动静呢?”

“你被这个‘洋戏匣子’迷瞪了,我连咳嗽带跺脚的,你还能听得见动静?”

“你过来听听,这里面有个叫刘兰芳的正在说〈岳飞传〉呢!”

秦大娘将右手的拇指按在收音机上沿那个圆形的、钮扣般大的黑色旋轮上,轻轻地向前推了推,于是收音机里传出了刘兰芳那浑厚有力的评书演讲-------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自幼拜周侗为师习武。与张显、汤怀、王贵、牛皋结拜。他投军报国,大闹武科场,枪挑小梁王,奸相张邦昌要拿他问罪,被大帅宗泽所救,逃回家乡。不久金兵犯宋,张邦昌卖国,徽、钦二帝被俘。康王赵构南下称帝,岳飞奉旨入朝,率领岳家军抗击金兵,经河北三战,威名远震。……”

祖母出生在原莱芜与新泰交界、名叫狼虎谷中的“降寇村”。875年6月,山东菏泽人黄巢与兄侄八人响应王仙芝起义,号称“冲天大将军”。五年内,他们攻占了唐都长安,于长安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建元金统,大赦天下。后在李克用率领的沙陀军等诸路唐军的联合进攻下,黄巢率军撤出长安,接连失利,兵败狼虎谷。有天清晨,黄巢在村中的一棵大槐树下耍枪练武,其外甥林言见大势已去,前途渺茫,为了自己荣华富贵,趁舅舅不备,从背后刺死了黄巢,取其首级献给了莱芜府。黄巢被杀后,皇帝赐该村御名为“降寇村”,老百姓嫌“降寇”二字带有凶煞之气,为图吉祥,便偷偷地将“降寇”改为“祥沟”。自此,“祥沟”村的名字沿袭至今。

解放前,祖母的娘家开着骡马店,家庭殷实,生活滋润。她年轻的时候曾骑着骡子跟着长袍马褂的父亲,从“祥沟”村出发、走崅峪、过范镇、沿途到泰安府大剧院看过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程砚秋等京戏名家表演得《桑园寄子》、《四郎探母》、《辕门斩子》古戏,对于戏曲略知一二,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标准的“铁杆戏粉”。

自从祖母听了刘兰芳演讲的评书《岳飞传》后,湮没多年的戏瘾逐渐萌发,几乎每天不拉地到秦大娘家去听评书。为了不暴露秦大娘家有个“洋戏匣”,引起别的邻居也来蹭戏听,秦大娘和祖母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口头“约定”:一是不允许祖母告诉其他人,要保守秘密;二是只许祖母一人来听戏,如果带了别人,拒之门外、取消奶奶的听戏权。有次,祖母吃完饭后,二话不说,蹬蹬蹬抬脚就往秦大娘家跑。看到祖母走后,我就悄悄地尾随在她的身后,也来到秦大娘家。秦大娘见我是个小孩子,虽然心里不悦,但是嘴上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两人坐定后,秦大娘小心翼翼地从她那个红布兜里,掏出那个被其视为珍宝、乳白色的“小戏匣”,旋转按钮、打开开关,滋滋拉拉的一阵杂音响过后,刘兰芳那字正腔圆、富有磁性的演讲声,忽的一下冒了出来,祖母和秦大娘有滋有味地听起《岳飞传》评书来……

冬天太阳落山早,村庄阒寂无声。人们吃完晚饭后,除了守着火盆取暖,就是千篇一律地拉闲呱,或笑聊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的闲杂事,要不就是闲谝一些偷情养汉、端不上台面的骚闻骚事,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此时此刻,祖母和秦大娘头顶着头、耳对着耳,正沉浸、陶醉在“气死金兀术,笑死老牛皋”《岳飞传》的故事中。

“咕咕咕哒……咕咕咕哒……”一只未宿窝、多情的小母鸡,循着透过玻璃窗的灯光,来到门前朝着屋门撒欢地叫了起来。

“这个该死的鸡婆子,不去宿窝来凑什么热闹?孩子,快把那鸡婆子给我撵回鸡窝里去!”听到秦大娘的号令,我走到院子里,抄起墙角竖着一根推磨棍子,照着那只小母鸡就扔了过去。脱手的推磨棍子仿佛着了魔法、安上了定位导航器,打着滚地追着小母鸡不放,那小母鸡尽管起舞、跳跃、躲闪,最终还是未逃脱挨揍的厄运,一条腿被推磨棍子扫断了,只见它扑撒着翅膀趴在磨道里哀鸣起来。我看事不秒,拔腿朝自己家里跑去。回家后,衣服没脱就钻进被窝蒙头假睡起来。不大一会,祖母颠着小脚回来了,对着我说:“孩子,让你撵鸡去,你倒把小母鸡的腿给砸断了呢?唉!……”

第二天晚上,当祖母再次来到秦大娘的大门前时,那两扇厚厚的门板已经从里面插上了门栓,祖母轻轻地用手掌拍了几下,然后,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后,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中。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结束词,就像一只钻进怀里的小猫,抓挠得祖母浑身痒痒的,使她坐卧不安,怨声载道,好似迷失了生活的方向。吃完晚饭没事的祖母两手揣在宽大的袖筒里,脚蹬着火盆沿,守着红彤彤的火盆,不住地唉声叹气。父亲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再和母亲商量后,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委托在莱钢上班的一个亲戚,花了40多元买了一台木壳的方形收音机。自从买了收音机,祖母长守阁中,犹如回到了婚前大小姐的时代。有时,她也学着秦大娘的做法,在播放收音机前,先把门窗关好,以免走漏音声,招惹其他邻居来到家里蹭“戏”听。有回,她老人家在播放收音机前,忘记了关大门,正当她兴高采烈地听着刘兰芳演讲的《杨家将》时,一位姓孙的邻居来串门,听到来人的脚步声,祖母急急慌慌地去关闭收音机的开关,没想到将奶牛乳头大的开关拧到了最高点,刘兰芳的声音就像一只奋飞的白兰鸽窜出了窗棂,在夕阳的余辉中自由飞翔。人慌无知,祖母慌乱中只顾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地旋转收音机的开关,反而越关不上。

当时,正值春耕时节,傍晚收工路过我家大门口的村民、放学归来的孩童,听到刘兰芳那洪亮的大嗓门,感到新鲜而又好奇。此时,走路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闲聊的收住了话题,哼小曲的屏住了呼吸,支棱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起了《杨家将》。祖母无意中的错误操作,完全暴露了我家买了收音机的秘密,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庄。

从那后,每天太阳还未落山,家里就挤满了前来听刘兰芳演讲《杨家将》的村民。为了得到村民们的好评,此时的祖母反而大气起来,敞开大门迎客,打开戏匣听书,人气爆棚,热闹非凡。秦大娘目睹我家的热闹劲后,哪肯善罢甘休,于是和我家斗起气来。

她委托娘家的侄子,悄悄地给在济南工作的女婿写了一封信,要求女婿无论如何给她买台能出人的“洋戏匣”。领到”圣旨”后的女婿,哪敢怠慢丈母娘,不到半年,一台12英寸、“泰山”牌黑白电视机就送到了秦大娘的家中。一时洋货起来的秦大娘,每天天未黑,就将电视机抱到院子里那张方木桌上,故意地将电视机的音量放到最高处,声音震天响,生怕全村人不知道。那期间,她家黑白电视机陆续播放了《排球女将》、《血疑》、《霍元甲》、《陈真》、《射雕英雄传》、《八仙过海》等连续剧。天天张灯结彩,就像过大年一样热闹,出尽了风头、过足了电视瘾。那两年到她家看电视的村人,络绎不绝,有时将一条长长的胡同都堵得水泄不通。院子里站不下,有些“调皮猴子”不顾危险,急中生智爬到墙头上,悬在半空中看电视。

我们家人口多,更何况兄弟五人,到了该成家的要成家、该上学的要上学,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时省吃俭用、积攒得几个钱都用在了建房子、给哥哥娶媳妇上,自然没有闲钱再买电视机和对门的秦大娘家“斗富”。我家认输,自然败下阵来。从那,“斗富”胜出的秦大娘,只要出门先挺起胸脯,然后再移步金莲脚。但是,祖母的戏瘾并未因“斗富”失败和年龄的增长而减退,反而与日俱增。

1986年的秋天,原莱芜市(县级市)举办物资交流大会。为了扩大交流会的影响,政府邀请了许多全国各地的戏剧团、马戏帮前来表演精彩节目。物资交流会召开后,村里许多年轻人领着未婚妻到城里的交流会上购物、看戏。个别老年人也去凑热闹,有的逛了一趟莱芜城、看了一场古装戏,就好比去了一趟北京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认为见了大世面;有的知道我祖母有看戏的嗜好,专门跑到我家里对着祖母绘声绘色的描述场面多么热闹、演出得戏曲多么精彩;还有的,模仿着豫剧《穆桂英挂帅》中、马金凤那经典的动作,手舞足蹈、甩着水袖,装模作样地表演起来。看到、听到这些模仿和描述后,祖母的戏瘾又被吊了起来,甚至达到了一发不可收的地步。

“城里起会了,连马金凤都来演戏了。”祖母三天两头地对着父亲念叨着,有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语气中带着乞求的口吻。

“我早就听说了,咱庄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况且,每天只一趟往返的客车,人多挤不上!”父亲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秦嬴政当皇帝的时候,秦兵都是前胸后背吊着大锅盔,南征北战,统一了中国。要不,我烙上几个发面饼,你推着我到县城看戏去吧!”

祖母不愧出身于大户人家,年轻的时候就多次去泰安府看京戏、洋戏,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再说,祖父去世的早,她在我们家有绝对的权威,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既是父亲极不情愿陪着祖母到城里去看戏,也不敢流露在表面上。

平时,那辆运送土肥、搬运庄稼的胶轮木架车,成了驮着祖母进城赶会的理想代步工具。父亲用笤帚将木架上残留的粪屑、尘土,打扫得干干净净,检查了铆榫是否牢固,又用一小木棍从灌头瓶里沾了几滴豆油滴在了车轴处。然后,又在车架的一侧绑付上了一块长条状薄木板,用以减轻车身地颠动,保证祖母坐在上面舒服而又舒心。

祖母为了这次进城赶会,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先是发上一盆三合面(麦麸、面粉、玉米合成,俗称三合面。),反复揉踹,待三合面有了韧劲后,用一根枣木轴子,将三合面擀成盖帘大小的生面饼,而后,亲自下厨烙了几张两面金黄的锅盔饼。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凌晨,祖母坐在铺有厚厚棉被的车架上,臂弯里挎着装有锅盔的三合面发面饼,随着吱吱嘎嘎的车轮转动声,父亲推着祖母,沿着崎岖不平的沙子路,朝着莱芜城赶去……

四十多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祖母、秦大娘、父亲都已成了故人,虽然他们看不到今天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但是,他们在八十年代初中期,也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后的幸福红利。时间俞久,情真意长。月亮、祖母、父亲,还有那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同一首久唱不衰、永不退色的老歌,常常回响在我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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