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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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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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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帖

我从来就不喜欢冬天。

其实南方的冬天不太冷,但对我而言,今年的冬天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凛冬。一些长久以来不明朗的事如干云蔽日,逐渐消磨了我的意志和耐心,而且因为持续性用眼过度,我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剪水双瞳从如沁血玉变成织密的可怖暗红色蛛网,连转动都变得费劲。每当这时,我总是对时间这个贼充满怨念。

感觉无法再被一杯热茶简单治愈了。在空调貌似温柔而匀速的喘息声中,我像办公室里一株被抽干养分的植物,和世界之间的关联气若游丝。视线里的人、笑声、说话声都像浮动的光影一般。

从单位步行回家不过十分钟。道路旁成荫的阔叶,正经历着一场从新绿到翠绿至深绿的生命轮回。时而有飞鸟在林间自由肆意地腾空而起,它们蓦地集聚,又散去。

我刻意切断了一些不必要的联系,关上门窗,旋即而来的黑夜和星辰全都被阻隔。蛰伏在绵软宽厚的沙发,打开滴了白茶香薰的加湿器,整个房间就产生了一种慵懒幽寂的氛围。

这段时间网购的书太多,沉默的书架像只饱腹的巨兽,肚子变得浑圆硕大。新书只能委屈巴巴地躺在了地板上。我总是一本书还没看完,又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本、第三本。恍然间,我产生了一种坐拥六宫粉黛的错觉,我像一个古代的君王俯瞰芸芸众生,书里的人物全都活了起来,他们行走、交谈、得意、落寞……都只在方寸之间。

这不失为逃离现实的一种路径。譬如旅行、对饮、隐居,都是借由一个载体通往思想的自由之境。

朋友圈因为一场雪雀跃起来。同在江西,偏赣南方向的人抱怨着天气预报不准确还没下雪,赣江以北已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撒起了欢。事实上,因为全球暖化,南方的城市已经多年没有雪的讯息。可在深山里,它逢时必至,它是新一轮季节交替的信笺,它是天空赠予大地的手写经文,在苍山、树木、河流、田野与房屋之间轻声吟诵,经久不绝。这正是我久违的冷冽气息和刺骨的寒,让身体变得惊醒而畏惧。

显而易见,他正在经历生命中的冬天。一场失败的白内障手术让他左眼视力下降到零,导致他在步行时因街道管网改造的路面不平,不慎摔成股骨粗隆间骨折,接着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他经常复盘整件事的经过,但显然已经于事无补。在此之前,他还是全村最健康的耄耋老人,又或者他打心底就从来没有接受过自己是个老人。要不然,他怎么会照常步行几公里上街买菜?怎么会农忙还在田里收稻谷?怎么会割草喂池塘的鱼?怎么会搬梯子上树摘枣?

他是挨过苦日子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家里的三兄弟送了俩。他被送到了另一个村庄,跟着养父养母、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户人家虽然过得捉襟见肘,但只要养他一个孩子,勉强能填饱肚子。可好景不长,做小生意的养父在一次外出后杳无音讯,养母只得改嫁,旧疾未愈的爷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家族祠堂的私塾读不下去了。虽然不用交学费,但饿着肚子坐在教室里,脑袋嗡嗡直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得跟在奶奶身后,“担柴卖木、籴米煮粥”,亦步亦趋地当起了大人。

风雪太盛,枝干终究会被压弯。十二岁那年,他最后能够倚靠的大山土崩瓦解。身材高大壮硕、一次能挑百来斤柴的奶奶,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他成了孤独的个体。他的嗓子哭哑了。他不知道命运究竟有什么样的玄机,竟要以一个接一个亲人的离去对他施以考验?

有阵子,他抽烟、喝酒、逞凶斗狠。好多次,他在梦里见到生父生母、养父养母、爷爷奶奶站在远远的一端,中间隔着万丈深渊,抬起腿,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他嚎啕大哭起来。

时间变成了一条流速缓慢的河。这个少年因孤独而获取了大量的时间。只有两只小鸭子陪着他,再慢慢地变成三只、四五只……最后成群结队。只要一声口哨,四散的鸭群就会从池塘和河道里游出来,聚集在他脚下。他把捉来的虫子和拾捡的谷糠喂给它们。他舍不得吃它们,养肥了的就卖掉换钱、粮,书也行。运气好的时候,不止是连环画,他还得到了一套七成新的《说岳全传》。虽然没上几年学,但他却凭着聪颖和好学能够简单地识文断字。不仅如此,成年的他身材颀长、勤劳能干,逐渐成为一个被大家所信任的人,仿佛与生俱来的好酒量,又为他增添了豪爽的美名。今天东家有什么难处,明天西家有什么纠纷,后天村里走丢一只牛,总爱找到他来调停或出主意。

解放后,他被推荐成为一名农会干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他和木头打上了交道。那是一种物我两忘的沉浸式劳作,伴随着斧子和锯子的声响,小院里的木屑越堆越高,埋首一片混沌之中的桌、凳、柜,在打磨下慢慢有了自己的形体和灵魂,成为新的家庭成员之一。

村里人都说,他与木头有缘。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羡慕,有赞许,也有嫉妒。因为他被林业公司来招工的选中了,不久后还娶了媳妇。一个接一个孩子呱呱坠地,恰巧凑成一双“好”字。虽然要到离家七十公里开外的林场伐木,工资也不高,但总算有了稳定收入,一家子也相当于有了饭票。

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从蒙蒙亮的清晨干到星夜竟然也不知疲倦。他总会先准备好十天半个月的干粮,一头扎进深山老林,用斧头和柴刀劈开树木一圈圈年轮的刻度和疤痕,然后垒起体积几近一致的木头,用绳索捆绑紧实。沿着水道,他和扎好的木排一起向下游漂浮,以这样的方式完成运输。湿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让养鸭子的技术也派上了用场。鸭群的队伍在水域里游曳开来,就如同撒豆成兵一般越来越庞大。他觉得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一封从台湾飘洋过海来的信几乎成为致命的暗礁。叔父多年前被国民党抓壮丁,出生入死,幸而捡回一条命,跟着残余部队撤离台湾,走时家里只有婶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八成已经改嫁了?儿子也远走他乡了吧?这个信寄给侄子最合适不过了。一来肯定能收到,二来也能打听到家里的情况。

工作当即停下了。“为什么给你写信?你和台湾当局有什么联系?你是不是潜伏的敌特分子?”问话、被关、被打,一连串的批斗让他晕头转向,突然从软绵绵的云端坠进了淤泥里。

乡村的夜晚静谧得骇人,备受折磨的他晃荡着身体走回家,甚至在田埂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甚至想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去村里的那口深井,去找一根带子挽个结,或者就用削木片那把寒光可鉴的刀?婴孩清亮的啼哭声,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的身份,已经不是当年的孤儿,是丈夫,也是父亲。人生,不就是生下来,熬下去?

还好,想象并没有发生。否则,就没有母亲,更没有后来的我。

一张机票把我带去了北方,为了开一个发布会。

有别于四季常绿的南方,北方的冬天是灰色调的。头顶是灰蓝色,地面是灰黄色。在偏离城市的地方,所见之处都是空旷的、辽远的。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古战场,金戈铁马,大漠黄沙,就应该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是杨树。几乎脱光了所有的叶子,顶着光秃秃的枝桠,像一个孤独的思想家。它的枝桠旁逸斜出地刺向蓝天,直至头顶的苍穹。我坐上接机的车,在飞机带来的持续眩晕感中呼呼睡去。

趁着工作间隙,我独自去了附近的一处园子。零下12℃的天气,据说是当地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遗憾的是并无想象中的皑皑大雪与万物相拥。太阳高悬而没有任何热度,偌大的湖面已经结冰,十七孔桥以优美的弧形贯穿整条湖,有几个买了年票的老大爷在园子里慢跑。大抵是淡季的缘故,许多屋子在维修或是关了门,但从建筑、摆设、命名或细枝末节,都不难看出曾经的皇家后花园是何等奢靡。

生命个体对物质的定义,往往取决于身份的不同。对于光绪来说,这后花园不过是一座冰冷无情的囚牢。清光绪二十四年,变法随着六君子的头颅落地和逃亡胎死腹中,年轻的肉身也被困在了玉澜堂一隅。政治的失意,隐秘的旧疾,岁月的分秒凌迟将其折磨得更加孱弱不堪,直至热血一点点变凉,呼吸停摆,万籁俱寂。或许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寻常布衣,死亡逼近的无力感都将贯穿生命的重点。当历史的草蛇灰线悄然碾碎了王朝最后的光辉,这里也就成为了帝都一处寻常公园,寻常百姓凭票皆可入内。

寒意仿佛无处不在了。从头顶,从耳旁,从脚底侵袭而来的寒意一寸寸蔓延,凝滞成截然不同的冬的图景。

发布会地点选在一处剧院,客人陆续到场。所有人打扮得光鲜亮丽,试图在镁光灯下呈现出最佳的状态,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我找了后方的制高点架起三脚架,在拍完工作需要的片子后发起了呆。对于文化行业来说,这是极其特殊而艰辛的年份。台上的芸芸众生为了梦想不远千里地迁徙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以藤曼的顽强姿态附着在大地上野蛮生长,从此任它舞榭歌台,雨打风吹去。

晚上,回到酒店躺下。随身带来的小说又翻动了几页。我突然略感悲伤地发觉,我并不是翻牌子的君王,而它却是一味药,能够遁走现实的药。

房间里的空气干燥而稀薄。耳鸣和大段大段的词藻如喷泉般涌出,次日清晨又踪影全无。只有一个残存的梦境,依稀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南方虬节交错的森林里沉沉睡去,然后被扑簌簌的落叶一片片掩盖。

“叮,叮。”家族微信群收到几张图片,点开是目不忍及的鲜血淋漓。他又摔了一跤,如同几十年前在田埂上摔倒一样。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因为年轻而毫发无伤,结果现在却一次比一次严重,而原因各不相同:

想扔开助行器自己走路,摔了一跤……

房间大理石地面回潮,摔了一跤……

酒后在摇椅上睡着,摔了一跤……

好几次酒后,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他找来一切能找到的书学识文断字。他勒紧裤腰带供子女上学。他和宗族的叔伯兄弟猜拳谈天。他熟悉每颗到了砍伐时间的树,他决定每天伐木的进度和数量,他在每个容易迷路的岔路做好标记。一个人的山林里,斧头与巨木的拉锯迅疾而又漫长。当斧心划过整个圆心,再坚硬的树也会顷刻之间轰然倒下,发出穿云裂石般的回响。适逢开发建设需要大量木材,这是所有树木最终的宿命,从生长到死亡,仿佛从来就没有衰老这段手足无措的间奏。

他的听力迅速下降,口齿也变得含混不清,听他说话需要持续而充足的耐心。老人斑从两颊开始密布,试图占领身体的大部分领地,皮肤像是过度脱水后斑驳不堪的香蕉皮。烟早就戒了,只有酒仍旧每天两顿,但饮用量已经被严加控制。他几乎成了一座幽闭的城池。偶尔出现在饭桌上,他更像是一个满足四世同堂的和乐家庭的吉祥物。

他已经无法走向村庄和巷道,甚至要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才能做复健,活动范围只限于以屋子为圆心的周边。大家好像都非常忙碌,妻子啦,儿女啦,邻居啦,而他成了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只有那台老电视机发出低沉阴郁的声响。他常常在电视机前坐着坐着,脑袋就乏得东倒西歪,也会因为脚步迟缓来不及去厕所弄得满身污秽,然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更多的时候,他对待家人的反复叮咛暴跳如雷,分不清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别人的气。

他开始糊里糊涂地乱吃药了。有时候一种药没有了,另一种药就多吃两颗,每逢家里来人总要追问是不是来送药的。他甚至还学会了与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撒娇。比如嗔怪儿孙们太久不来看他,其实明明只隔了两三天;比如说自己好久没出去,想去看看现在的街道变成啥样了;比如拨通电话说自己特别害怕,因为刚才有一阵舌头像是突然变短说不出话来……衰老是一座屹立在时间尽头的火山,孤独的岩浆随着分秒的逝去集聚、喷薄,而安慰和叹息都不足以改变岩浆的速度与流向。

老人那种特有的倾颓而腐坏的气息在他的身上滋长。那气息也许来自于逐渐衰败的肌体,来自于便溺失禁难以清理干净的残余,来自于与外界产生双向交流的那道门缝的关闭,来自于久不见阳光的屋子与毛茸茸的积尘。

有一个夏天,他竟然穿戴整齐,靠着助行器一步步挪动到了离家二里地开外的地方。那是一条普通的村道,比田埂更宽阔些,可弯道特别多,泥土和石子踩出来的路面像月球表面一样凹凸不平。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简直像闯进错综复杂的迷宫一样。而几年没有踏足这条路的他却依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通往村口的路。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住在附近的堂婶惊讶地发现,这个熟悉的佝偻身影正在被烈日炙烤的地面上不断前行,便赶紧走来问他要去哪,去干啥。他只是用难以辨别的声调反反复复地说,自己要去水电站取一件之前遗忘在那的衣服。接到电话的家人赶紧接回了他。

我无法想象他的这些年如何度过。是否像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中的琼西,一边数着叶子一边自怨自艾:“等到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也就该去了。”但应该不是,因为他没有读过这本书,他的架子上只有一本很旧的《说岳全传》,封面早已缺损,边角也有多处折页。他一定想象着自己在经受书中的“拉胁”之刑,咬紧牙关以期抑制锥心之痛。那么,对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需要消耗巨大能量的水电站之行,究竟是出自偶然,还是他缜密策划的一场失败的出逃?他是否不甘于等待命运之手最后的操弄与安排,于是决定让清澈的流水冲刷自己疲惫的肉身?有一些问题,我们因为无能无力最终只得保持鸵鸟把头埋进沙丘的姿势。

其实,为了养老事宜,家里已经开过几次大大小小的微信视频家庭会议,参与者包括配偶和四名子女。

大儿子医学院毕业后考上托福去了纽约,读完博士后又留在那边成家立业,极少有机会能回国,更像是个虚无的面子工程。多年前,夫妇俩倒是沾大儿子的光也出了趟国,可终究因为语言、性格、生活习惯的差异,反而生出了嫌隙,许久以后才渐渐释然。在农村,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两个女儿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只能闲暇时来探望。日常生活的照料,全靠在家的小儿子独自承担。

有几次住院,短暂地请过护工。他被年轻健壮的身体搬动到洗手间,被陌生的面孔褪去衣物清洗身体,被自己越来越凸出的骨头硌得生疼。他尽量地忍受着生理需求,等儿女们来探视再解决。合适的护工实在是太难请了,而且照料失能老人要价不菲。可请来的护工,要么只顾着刷手机不能及时关注需求,要么经常跑出去找护士聊天,要么在做清洗工作的时候难掩满脸嫌恶。

要不然去养老院?有专业的护工和同龄人,或许比家里照顾得更妥善。家庭会议终于难得地达成了默契。当家人小心翼翼地告知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提议。儿女双全,去住养老院不是让村里人在茶余饭后妄议吗?他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悲伤袭来。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穿着长衫长裤还是冷。生起炉子还是冷。盖上两床棉被还是冷。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被病痛束缚,而是被厚厚的棉被压住了。就像多年前那一封沉重的家书。

因为年底行程太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近况全凭母亲转述。我突然决定,赶紧逃离北方,买时间最近的一班机票回去看看他。虽然他的听力已经降到微乎其微,但一定可以通过扇动的唇翼努力辨别出那两个熟悉的音节:外公。(原载于《星火》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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