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登贵
去朋友的家乡游玩,家里的老人指着三里路开外的一座山峰说, 青崖崮不光在附近有点儿鹤立鸡群,重要的是上面有许多故事,很 值得去看看。
我们在老人家的叙道声中,稍做准备,便上路了。 青崖崮位于济南市长清区五峰山西南侧,又名青崖山,北边与 小黄山相接,沿五峰斜出的一道山脊和青崖崮东面的隐秘山道,都 可以到达山顶。也可以从青崖崮南坡直接攀援,只是比较险要。青 崖崮,与其毗邻的泰山和世界第三地质名山“馒头山”相比,虽非 名声显赫,然而,它在冷兵器时代的军事意义,却非它山可比。因此, 史志传说、奇谈怪论,可谓连篇累牍,而且全都充斥着神异的色彩, 以至于令人难以置信,又不可冒然否定。 青崖崮山肩以上,陡峭险峻,危石嶙峋,具有“崮”这种鲁中 地貌的典型特征,观赏价值极高,又兼备攀援的挑战性和冒险性。 而且,崮上曾经有座神秘的古寨,因此,一年四季,探险猎奇的游客, 络绎不绝。 我们决定从南坡上山。接近半山腰时,坡度越来越大,小路时 断时续,我们在荆棘丛中绕来绕去,有时不得不猫着腰,手脚并用, 小心谨慎地越过一道又一道山体滑坡堆积而成的乱石岗子。 据说,长清境内,大小山寨遗址多达几十个,除了青崖寨以外, 比较著名的还有黄崖寨、唐王寨、卧牛寨、黄巢寨、杜庄寨、方峪寨、 陈峪寨和刘封寨。随着地势的增高,举目四顾,仿佛周围山山有寨, 步步为营,草木皆兵。不过,给我们的感觉是,山寨越多,老百姓 越不得安宁,也不知道当初他们是怎么样过日子的?透过这种山寨 林立的世态乱象,我们可以猜想一下,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每一 处山寨,肯定都是历史进程中弱肉强食的一个缩影。 据史料记载,金元时期,东平路行军万户严实,曾在此建寨屯兵。 《中国通史·元时期·下卷第六章》专门对严实的生平事迹进行了记述。 严实生于 1182年,金末长清人。在蒙古、金、宋争夺山东的三角斗争中, 严实表示出善于随机应变的足智与多谋,并且不失时机地施展了出 类拔萃的军事才能。他率军攻城略地,屡立战功,挽救了数万百姓 的生命。蒙古灭金以后,严实率先开办东平府学,聘请元好问等名 士为师,受业者多达数百人,造就了以孟祺、阎复、李谦、徐琰“四杰”为代表的众多大儒名臣,东平因此名噪一 时,成为当时保存和恢复儒家礼教的中心。 1240 年,严实病故,他的二儿子严忠济 袭职。《元史》对严忠济的评价也多为褒奖之词。 陈龄彬在《姓氏小传》中,收录了严忠济的生平。 元世祖忽必烈攻宋,严忠济奉诏率兵进军,所 战多捷。因有大臣言其威权太盛,而被召还免 职。严忠济治理东平期间,曾让当地豪绅代属 下和老百姓缴纳所欠赋税。卸职之后,豪绅们 纷纷发难,向他讨要税债。忽必烈听说后,命 皇宫内库代他偿还,才平息了事态。《太和正 音谱》称严忠济为“词林英杰”。我因此想起, 在《元曲三百首》里,读过严忠济文辞高妙的 一首天净沙 :“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 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 养客三千。”人生体验,刻骨铭心,愤世嫉俗, 直言不讳。一代英武豪侠之士,竟然能诗赋善 词曲,真可谓文武兼备,实在是非常时期极为 难得的非常人物。
由于奸臣的诬陷与迫害,时至 1265 年, 严氏家族,在东平一带的实权和实力已经被削 夺得一干二净。从此,青崖崮一带,逐渐沦为 匪徒和散兵游勇的窝巢。 到了明代崇祯十三年(1640 年),以孙华 亭为首的万名起义军,盘踞于此,凭借青崖崮 天险,对抗朝廷。直至顺治年间,义军山寨才 被清军攻破。 眼看着太阳快要到达头顶的时候,我们 终于满怀喜悦和兴奋地爬上被我们认为接近峰 顶的一道石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所 处的位置与青崖崮主峰,竟然隔着一道七八十 米深的楔形断崖,像是巨斧劈砍出来的一样险 峻,俯视一眼,就会令人头晕目眩。大家长叹 一声,顿时心灰意冷。意想不到的是,与我们 同行的一位小朋友,虽然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却不甘示弱,他凝望着对面的崮顶,充满信心 地表现出跃跃欲试的亢奋。他的举动,陡然增添了我们征服青崖崮、探访古山寨的信念。于 是,稍息片刻,大家相跟着开始翻越横在面前 峡谷。 下去之后,我们才知道,两峰之间,石 峡的底部,仅有五六米宽,长也不会过超过 二十米,抬头只能望见夹缝中的一线蓝天。可 以看出,石峡的两端都堆垒过防御的石阵,站 在倒塌的乱石上向外探视,竟然有丝带一样的 险道悬挂在脚下的绝壁上,若隐若现,朝山下 逶迤。从军事意义上讲,这里正是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天然隘口。 正午时分,我们沿着隘口北边的石壁, 终于成功地爬上了青崖崮。 寨门的边缘地带,山风凛冽,视野开阔。 眺望东南,蔚为壮观的泰山雄姿尽显眼前。南 边有山坡下,是毁损殆尽的明代德王陵墓葬群 遗址。远处烁着钓台水库的粼粼波光,给人置 身云霄、超然世外的虚幻之感。西南方向,滚 球山孤傲峭拔,孑然耸立,像一幅简约的炭粉 画,涂抹在天地交汇的苍穹之下。 我们进入这座将近四百年前的山寨里, 茂密的柏树遮天蔽日,虽然已值三春时节,山 风中依然挟裹着阴森可怖的清冷气息。难怪上 山之前,老人就说,早年间,这一带人烟稀少,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山寨里时常响起鬼哭狼嚎 般的喊杀声。而且,凡是午后入山的人,无不 因为遭遇“鬼打墙”而迷失方向,困于山寨之中。 行进间,我们发现林荫里,到处都是防 御工事的残垣断壁和较为完整的建筑轮廓。有 些坍塌的石屋里,已经长出了水桶一样粗壮的 大树。孤立于边缘地带的简易石屋,应该是当 年哨兵隐身的瞭望所。而集中于斜坡中心地带 的众多遗存,可能属于兵营和仓库。营房随地 就势,形状各异,布局繁杂。宽度以三到四米 多见,长的竟然有十几米不等。石房石屋有的 明通,有的暗连,有的东西对峙,有的南北相 顾。据说,寨内这样的半穴居式建筑约有二百多间。我们看到,所有的石墙都没有灰浆勾缝 的痕迹。这就说明,对于驻守山寨的将士来说, 他们的栖身之所,也是御敌的有力武器。可想 而知,关键时刻,一旦推倒石屋,飞奔而下的 乱石,对于图谋山寨的官军,该有多么巨大的 杀伤力? 我们借助阳光的指引,穿行在茂密的树 林里,所到之处,无不令人既震惊又震撼。在 位于兵营东北方向的山顶上,我们还看到了旗 杆石础、石瓮、饮马池、水槽以及用于舂米、 蓄水的石臼等等遗物。 朋友家的老人向我们介绍说,五峰山西 侧的滩地是当年练兵的北校场,青崖崮南边的 娄峪是南校场和讲武台遗址。那里的山坡和果 园里,随处可见宋元时期的日用陶瓷碎片。怪 不得,一路上,我们就遇到了许多零碎的陶器 和青花瓷残片。这些残损的器皿,它们的主人, 有着怎样的作为和归宿?它们盛放过多少辛酸 的血泪和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它们被岁月掩 埋了几百年,又被雨水冲出,正好让我们看见。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历史的痕迹,被风尘、 荒草和岁月掩埋得更深。在这里,你会觉得, 历史像个迷途的莽汉,拖曳着伤残的身心想从 这里撤离,他试图让泥沙抚平已经有些模糊的 脚印,还自然一个原始而又浑沌的清净。然而,面对着源源不断的造访者,他却如入泥淖,只 能越陷越深。 老人家还说,相传青崖寨以南的东、西 马庄,东、西杨庄,东、西菜园,还有朱庄, 都是当年驻军饲养骡马、畜禽以及种粮种菜的 地方。而不远处的黑峪,则是惩治违背军令者 的牢狱。以此可见,当初万人齐聚于寨中的生 活场景,以及作战时杀声震天的惨烈景象。
下山途中,我们不禁感慨万千,几百年 的光阴,像是瞬息之间的事情。透过历史的云 烟,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被迫上山的所 谓匪徒和贼寇,还是借助这片风水宝地,意欲 泽被后世的王侯将相,对于青崖崮这块铁打的 江山来说,他们毫无例外,都已经沦为流水般 的过客。然而,无论是青崖寨遗址,还是山下 的德王陵墓葬群遗址,在如此广大的区域内, 它们虽然呈现出令人惋惜的不完整性,但是, 从历史的角度进行审视,进而还原它们的真相, 我们不难看出,它们无可争辩地具有人类工程 的普遍价值和创造精神。
尽管它们已经和自然 融为一体,但是,它们曾经见证了人类社会演 变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因此,它们依然能 够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先民们在此劳动、生 活、征战的喜怒哀乐,乃至英勇悲壮和可歌可 泣的动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