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华
我和父母是不大容易相见的,故乡也是不大回的,因为父母常年在长沙帮弟弟带孩子,两地相隔两千多里路,虽然现在交通发达,想要见面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父母不在老家,我回老家就没有了动力,故乡便成了一个美丽的伤感的符号,有父母亲人在老家的故乡才可亲可念啊。今年暑假,听说父母要回老家住上十多天,我立即抓住机会做大巴车回到了家乡。
还是熟悉的街道,不太宽敞,两辆车如果在巷子里相遇错车得需要一定车技,正值盛夏,知了无休无止地唱着一成不变的歌,大奶奶二大娘们依旧坐在家门口纳凉喝茶,也有勤快的老农顶着日头去地里劳作,赤日炎炎,不是非去地里干活不可,只是老农们习惯了劳作,习惯了一天天看着庄稼出苗,拔节,吐穗,成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农民遵循着古朴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过活。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出来,他们宁愿躲在空调房里看电视。许多家的大门跟我家一样紧闭,门前水泥台阶上长出的一株高高挺立的草暴露了久无人住的讯息。一些年轻人去城里工作,老人跟着去城里照顾孩子了,于是,这个的村庄已经再没有了童年的热闹和亲切了,有点空,有点陌生。
到家后,我和父母收拾院内的荒草,擦试所有家具,清洗日常用品,暴晒床单被褥,经过近一天的收拾整理才恢复了家的模样,进进出出如同从前般舒展自如了,和亲戚邻居又热络起来,老家日渐亲切温馨了。
我能回家和父母相聚,帮忙一起收拾整理家,父母感念在心,嘴里也不住念叨 :“家里的活也干不动了,多亏了华在家呀”。一直以为父母抗老,年轻着呐,可是岁月这把刻刀何曾对任何人留情过,父母头上的白发再不是探头探脑,躲躲藏藏了,而是肆无忌惮地大张旗鼓地占据至高领地,拿下整个地盘。和父亲站在一起时竟然发现父亲矮了一些,和我差不多高了!在我心目中父亲一直是身材魁梧,挺立如山的。
有一天我要去城里办事,父亲用他的小电动车载我去坐大巴,我抬着脚提着裙子坐在后座上,穿过乡野水泥路,穿过路旁默默守候的青纱帐,一切仿佛回到童年……记忆里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乡野小土路,那时的她还小,父亲还未老……
父亲年轻时候高大魁梧,腰板挺直,脸型稍方,脸色黑红,属于不怒自威型,一个略显愠怒的眼神就足以让我们几个儿女胆战心惊,和父亲相处总是惴惴地,能躲开就躲开,沟通交流不多,父爱包藏在严厉苛责的外衣下中很难被发现。
乡野女孩子最普通最简易的的扎头发方法就是麻花辫,不易散,但是孩子们在乡野里乱冲乱撞麻花辫还是经常会散开。一日,我正在跟伙伴们走街串巷,满村疯跑,麻花辫早已散开了一个,顾不得整理,猛然间,我看见了父亲,父亲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黑红的脸堂早已布满乌云。“小华,你过来”,父亲用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说。我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乖乖地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把把我拉过去,蹲下身子开始给我扎那个散开的辫子,父亲粗大的手抓住我散落的头发,分成三股,一下一下地给我编起辫子来,每一下都那么用力,我不敢稍动,还是被揪得头皮生疼。父亲给我扎好了辫子,放我和小伙伴们去玩了,我如遇大赦迅速跑开。父亲扎的辫子呀,虽然歪歪扭扭,但是一连几天不梳头都可以一丝不乱,父亲扎得太紧!
这是父爱吗?只是太粗犷,年小的我体会不到。
春节过后,到处喜气洋洋,妈妈在我的麻花辫上扎上崭新的粉色纱巾,给我穿上新衣裳,父亲要用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走亲戚去,我和弟弟自然是喜滋滋的。自行车前梁上结结实实绑着一个生铁的儿童座椅,椅子垫是妈妈亲手坐的棉垫子,弟弟坐在上面;自行车后座右侧拴着篮子,篮子用花包袱布盖着,一截生猪腿露在外面。我侧身坐在后车座左侧,父亲的身板宽大浑厚,前面护着年小的弟弟,后面为我遮挡冷风,乡野的风清冷凛冽,冬日的田野苍凉瘦削,但我不但感觉不到冷,反而感觉田野的风景新奇可爱。中午父亲在亲戚家喝了点酒,高兴,更加温和了,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秀起了车技,载着我和弟弟晃晃悠悠骑行在乡间小路上,忽地车把拧向左边,忽又拧向右边,乡村的土路坑坑洼洼,我和弟弟左颠右晃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呼叫,父亲却越发得意,车子扭得更紧了,遇到一段下坡路,父亲撒开车把冲了下去,真是惊险极了,也是奇怪,尽管父亲“酒驾加超载”,车子却没有歪倒过,父亲安安全全潇潇洒洒地一直骑到院子里才停下车子。我和弟弟下车后争相和母亲告状,父亲笑嘻嘻的却不恼。
这是父爱吧?我不清楚,但这一天感觉充满快乐和幸福。
偶然有一天,我真实地体会到了父爱。
那是冬天的夜晚,外面北风呼啸,屋内炉火正旺,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父亲将脸盆架支在火炉旁让我洗头。父亲在一旁帮我添水倒水给我递毛巾。父亲先舀一大瓢凉水,再加一壶热水,试试水温,觉得水不多,又帮我加水,直到水足够多,水温刚刚好,“可以了。”父亲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乖乖地开始洗头,“洗洗脖子,脖子上有泡沫!”父亲在旁边监督指导,语气生硬没有温度,我的嘴偷偷撅起到足够挂两个油瓶,好在有湿头发遮在脸上父亲看不到,心理也在嘀咕:“我知道怎么洗头发,不用你说!”但我绝对不敢顶撞一句的 。“洗两遍不行,洗干净才行,热水多的是!”父亲一边帮我添水,一边严厉的说教,我依然不敢出声,但在心里已经有一百个不高兴了,可是就在这斥责声里,在父亲帮我添水倒水的粗硬举止里,就在我偷偷地反叛嘟哝里,我却一下子明白了:那温热的水,那递过来的干毛巾,那听起来像斥责的话语不就是关怀,不就是父爱吗?只是父亲不善于表达!只是我年幼体会不到!那一刻,心头热腾腾的!
从此以后,我理解了父亲,也很容易地体会到了父爱,原来父爱无处不在,当父亲再对我厉声说话的时候,我听到的不再是斥责,我的内心也不再抵触抗拒,我听到的是关心,感受到的是父爱,我抬起眼睛看着父亲,愉快地应答着父亲,有时候还胆肥地在父亲发怒时开个玩笑,一句玩笑话如一缕暖阳融化了父亲脸上的坚冰,父亲的脸色和缓下来,言辞温和下来。我们父女俩相处融洽多了,开始有说有笑,拉呱唠嗑了,再不是看见父亲就躲了。有时候我会反过来数落父亲,数落父亲说话太生硬,父亲也觉得理亏,笑嘻嘻的只是不恼。
尽管我体察到了包藏严实的父爱,但父亲在家的时间不多,他要外出奔劳挣钱来撑起一个家庭,我们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父亲带给我们的依然距离感多一些。以致后来我离开老家后每次打电话都是跟老妈聊天,有时候父亲接起电话父女俩竟然有些无话可说,于是说不几句话父亲就把电话交给母亲,以后也就不大接电话了。
父亲对我们姊妹几个的孩子却分外有耐心和爱心。每次我们带孩子们回老家,孩子们总愿意跟着他玩,父亲骑上他的三轮车,带孩子们去田野掰玉米,摘花生,领着孩子们去捉蚂蚱,钓鱼。父亲常带孩子们去镇上玩,三轮车穿过乡野水泥路,孩子们一路上叽叽喳喳,父亲一路和风细雨地照顾他们,给他外孙女买回的一包花花绿绿的发卡,耐心地给外孙女扎个漂亮的小辫,还偷偷给孩子们买雪糕吃。
有一次,父亲带我女儿从镇上回来,我发现女儿嘴角脏脏的,脸上带着满足的藏不住的神秘笑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说: “姥爷没给我买雪糕”。原来父亲事先和孩子串通好了不告诉我,可是小孩子越叫他们不要说,他们越是要说的,“又给孩子吃雪糕了,是吗?”我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跟父亲说话。父亲被当众揭穿,露出孩子般的做了坏事的尴尬的笑。我俨然是个大人,父亲成了孩子!
匆匆芳华留不住,毕竟消磨去。和父母相聚短短几日,我要先一步离开老家了,父亲送我去乘坐大巴车,又一次坐上父亲的小电动车,我抬着脚提着裙子坐在后座上,穿过乡野水泥路,穿过路旁默默守候的青纱帐,我已经不年轻了,父亲也日渐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