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中胜
像来自地心的叩问,像来自天宇的闷雷。它算不上石破天惊,却绝对是开一时之先风。在淄河尾闾、清河老区这片燃烧过战火的土地上,它义无反顾地敲响了迎春庆春的锣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常常感动于乡亲们的大梦先觉,不然这段记忆该有多么的苍白……
——题引
你听,“依呔依呔依呔咣,依呔依呔依呔咣……”先是慢,渐次加快,然后是嘴巴赶不上得快,直到有人跟不上板眼儿停下来。笑声起来了。
村里有一个文化大院,沿袭下来的叫法是“文化室”。一溜十间大瓦房,瓦房前边一个戏台子,戏台前边一个大广场。
锣鼓声就是从那传来的。
夜幕下的戏台装扮一新。两侧挑了两盏汽灯,通亮。崭新的幕布、帷子都挂好了,前脸儿闭着。里边的锣鼓声响得热闹,各类乐器奏得悠扬。
前脸拉开。舞台一侧的乐手们大多是熟面孔。与以往不同的是,一脸皱纹的冬一老头儿坐在乐队正中,面前支着一架小鼓,他右手执槌,左手拿一副竹板,咚呵哒地敲得起劲。还有冬相爷爷,操一胡琴,比二胡小一圈,声儿却拔得高,是京胡。他也能拉琴?蔫不拉几的样子,四五十岁的人了,天天跟他的孩子们争嘴吃。然而,京胡在他手里很听话。
热场之后,戏终于开演了。舞台上光灿耀眼,人物、场景红红绿绿地动。演员们画着各式的脸谱,身着艳丽的戏装。男的迈着四方步,手执马鞭子 ;女的颠着小碎步,甩着长长的水袖。再听那唱腔,男声粗喉咙大嗓门,惊天动地,是净角儿;女声莺声燕语,凄婉忧伤,该是青衣——这可是久违了的另一番天地啊!
人们眼睛盯着舞台,心里敲着小鼓,忐忑着 :就这样演了?就这样允许演了?
请原谅我勤劳善良的乡亲们吧,他们真的太老实!
冬旺村唱大戏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四围八庄。大年下有的是闲人。冬旺村本就有五千人口,一下子涌进上千口子人来看戏,广场上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两侧的墙头上、树杈上坐满了人。大戏唱的哪一出?于我而言,真应了那句歇后语 :洋鬼子看戏——傻了眼。不敢说一概不知,总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现在回忆起来,该有《铡美案》《芦花荡》《八大锤》《杨排风》等。我百度了一下,证实了我的判断。
扮演陈世美的是冬生爹。开始冬生很得意,老拿眼神瞟伙伴们。当演到包拯怒铡陈世美,几个衙役将“陈世美”抬上虎头铡,冬生的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春节后开学,一件小事闹翻了脸,有同学借此事弹压冬生。冬生的眼圈发了红,辩驳的话一句说不出。
冬巍的姥爷是当庄的,演得是《芦花荡》中的张飞。五六十岁的人了,正月里的天儿赤膊登台。画着大花脸,手里捏着丈八蛇矛,口里“呜呀呀呀呀”地叫,蹦来跳去“耍花枪”。台下的叫好声不断,“猛张飞”愈发勇武……至今难忘。
那老头儿早已不在了吧。不在的还有秦香莲的“一双儿女”。那俩演员与我同姓同宗,是不远的邻居。两人朴实聪明,能咋呼事儿。当时应该也成年了,个子却不拔节。前邻大奶奶说,心眼多,赘得不长咧。我搞不懂啥叫心眼儿,从此怕了这东西。
导演慧眼识才,因地制宜地安排他俩演了秦香莲的儿女。舞台上,每当秦香莲如泣如诉,悲伤难抑之时,两人就应时应景地“咿呀呀”啼哭,弄得人心里好不凄惶。两个抢了主角儿戏的“小演员”成了台下的明星。
然而,两人的悲苦命运从戏内延伸到了戏外。有过婚姻,各自也留下了一个女儿。无奈姻缘早尽,命运多舛,屡遭劫难,未至不惑,皆染恶疾而去。这出“戏”,谁也没料到。说什么“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被现实击打得体无完肤,断难体会不到其中的悲苦冤孽。
戏演了几天后,渐入佳境。人心的交流也好,艺术的熏染也罢,乐队与演员的配合愈发浑然天成。冬一老头儿的表现惊碎了我的三观。演员的表演,乐手的演奏,一切的板眼节奏全在他的手上操控着。他叫着急,就急 ;他放缓,一切都放缓。小槌轻啄重敲,竹板慢剌快打,仿佛指挥千军万马。一场终了,手中的小槌落到鼓面上,“哒”,伴随着主角儿的一个亮相,奏乐戛然而止。他像一根弹簧轻巧地弹
起身子,兀立在乐队正中,单手高擎着一支鼓槌……说不尽的潇洒从容。想不到啊,一个干瘪的老头,一双枯干的手竟有此等神力!冬相爷爷是我的远房长辈,自然会多留意。舞台上的他,一扫蔫样儿,仿佛换了一个人,表情生动地变化着,每一个动作都会说话。那把京胡,成了他怀里的情人,一会儿执手相看,浓情似火,万般不舍 ;一会儿又慢拉轻摇,说不尽的温柔 ;一会儿疾手快弓,千叮咛万嘱咐……以
后逢到冬相爷爷,我总是恭敬有加。戏唱得好,人来的多。有来看戏的,有来看热闹的。戏台上的儿女情长,引发了青年男女久藏心底的驿动。那些小伙子的心思全不在戏上,要么约见未婚妻,要么四处踅摸中意的姑娘。青春涌动的姑娘经不住小伙子地纠缠,借口戏无聊,躲到一边“有聊”地嬉闹。借着人多声杂,他们用含情脉脉的目光和旁人不易察觉的小动作,演绎着戏台之下的卿卿我我。
鼓涨的青春,解冻的空气,使得他们前所未有的勇敢。“年轻人嘛,赶上好时代了!”人心也大多是宽容的。小商小贩也来了,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卖花生瓜子的,卖香烟糖果的,卖糖葫芦的,卖气球玩具的……穿梭在广场周围,
人群之中,笑嘻嘻地兜售他们的商品。真该佩服这些买卖人的经济嗅觉,春寒料峭中的几场大戏,就充实了他们拮据的日子。
要说最好看的一出戏,在我和伙伴们眼里非《八大锤》莫属。其中陆文龙一人双枪独战八大锤的场景更是热闹。冬涛红脸膛,年轻力壮,有几分拳脚功夫。他扮演得陆文龙双目炯炯,银冠银甲,背插四面彩旗 ;唱念做打,虎虎生风,引人侧目,赚足了乡亲的眼球。如果说冬涛是“男神”的话,冬蓝则是当之无愧的“女神”。她演得是杨排风。杨家的烧火丫鬟一颦一笑间击败了一众男子汉,完成了从丫鬟到巾帼英雄的华丽蜕变,演绎了一个草根逆袭,女人翻身的经典故事。本就青春靓丽的冬蓝在舞台上智勇兼备,风情万种。小蛮腰像那风摆柳,一双秀目顾盼生姿,却似勾人的魂。台上光彩照人,台下卸了妆的冬蓝更显天生丽质,于是簇拥者众。散场回家的冬蓝,走路聘婷袅娜,像那水上漂。有半大小子,跑她侧前方,吸溜着鼻涕,斜着脑袋看,边走边看,噗嗤摔个狗吃屎。众人笑,他爬起身,也笑。还看。
多年后我见过冬蓝,风韵不再,风韵不再啊。然而她脸上曾经有过的幸福是显而易见的。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流逝的伤感常常会来敲打我的心
窗,但那份美好永存心底,历久弥新。常常感慨,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何以有着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力量?“大梦早觉”的故乡年戏给出了答案。
2019年第一期《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