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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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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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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里醒来

阿占

1、情志与大山垂直或平行

胭脂粉的天光,寸寸洇开,尺尺润出,如艺匠人扎染的绢缎,色彩与色彩的边界融合着,也游移着。或许早一刻,或许晚一刻,倏忽跃起的灿橘挑明了所有暧昧,转眼就是万丈霞光加冕,大山染金,该发生的似乎都发生了。

天微明,我就向着山走去,等到太阳升起,我还在山脚下仰望。山影参差而不拘。巨石堆叠仍见草木嵌缝。又或者,油画笔触一样的野草早已冲出了自然的画框,逆光升腾,永无止境。越远越是望不尽的山影,越远的山越像一位武士——心硬,面冷,不拘言笑,阅读他的陡峭就像进入了一场冷兵器战争,弓箭与战马齐飞,山风如吹角连营。山路隐现不明又何妨。踩着橐橐足音,牵引我的是来自远古的声响。当一条蛇抽身离去,我确定它是大山派遣的小卒,这份仪式感友好而局促。

杂草藤蔓就地搭阶,一步步去往山腰,我的汗水飞溅而出,冲刷着内心的低矮与肿胀。掬几捧山泉入口,将五脏六腑淘洗几遍,自觉身心俱净,便就地打起了坐,与那些传世的名字一起听取永无休止的乐声,山溪是一种形式,松涛是一种形式,竹风也是——从史前就开始流行了。

忽然,一个缓缓移动的黑点,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刺痛了我的眼。走近后才知道那是一个巡山人。山上的三四公里 , 相当于平地上的一二十公里,我相信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巡山人,而是一位哲学意义上的巡山人。

果不其然。随身一把柴刀,巡山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肉体到灵魂,从形式到内容,他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都交付给了广阔的山,孤独的山,倔强的山。他几乎亲手摸过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藤,就连秋季向南迁徙的候鸟也能打上招呼,当黑压压的鸟群过境,当空的神秘浩大无边,他就要仰起因兴奋而变形的脸,高频率地舞动双手,嘴里翻滚着莫名的鸟语。

候鸟迁徙的日子仿佛巡山人的一段圣节。

在这千年的鸟道上,候鸟以拉斯维加斯和西伯利亚为起点,携带着植物的种粒,展开了最初的繁荣。

很多时候,山里除了植物与鸟群,只此巡山人,他就直接裸了上身,沐浴天光,任八面来风在脊背上雕刻着波纹。他甚至会把自己想像成一棵植物,根系箍紧暗黑的泥土,叶子飘扬在明亮里。他这一棵植物还要与所有的植物兄弟达成契约,以无限的方式亲吻群山。

巡山人在前,我在后,叠加的脚步声剪开密林,让鸟群疾速升起,扑啦啦,扑啦啦,山谷里回响起好听的音调。鸟是灵异之物,植物也是。它们持有共同的身份,飞翔或生长,活着便不会停止。我就此学习了万物的规定性,沿着鸟的弧线,又望见了局限之上更高的辽阔。

山里的时光,一日千年行程,每一个后人走山的节律,都是踩在高士隐居、僧尼修行、文人墨客探幽的脚印上,最简单的理由,是从市井嘈杂逃出,去唐宋里站一站,在明清里坐一会儿。当情志与大山垂直或平行,生命的状态更加虚实相依,坚软有度,迎送成序,取舍有则。只一个下午,所有的纠结都宽容了,赤心回返,人间向暖。

2. 悲怆的意味全在温柔里

入山之前,我一直以为中秋时节最好的去处是海边。堤坝探入深蓝深处,我在上面跳起玄妙的舞,脚下是涌动的潮水,头上是明晃的月亮,它们组成了光明的路,一直通到天边,很应《二十四诗品》里的那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直到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枚山中秋月,我方才顿悟,月银洒落山体比浮于海面更瓷实,也更深沉。山里没有闹市的声音。汽车的粗粝轰鸣、菜市场的密集叫卖、广场上的八卦养

生舞、写字楼里匆匆出入的沉默人群却叹息不断——这些,山里全没有。当月光沿山体的走势流淌,只有汩汩的水声和沥沥的风声。一切相似的情感纷至沓来,幽微的,恬淡的。迎着漫山漫天的珠玉清朗,我竟然生出了透明的翅膀,与候鸟一起,与种籽一起,飞往史前,去拜访山体升起的时间。

月亮移动,山影也在移动。山影不是黑色的,山影明透如靛蓝和青紫。月亮低垂下来,又圆又大,山上的所有细节都能被照见,包括坠落的浆果和空巢的鸟窝。人间的所有瑕疵也都能被照见,包括俗戾之气与冷漠。

亟待月过中天,虫鸣声骤起,犹如裂帛一声清厉划响。一部秋声赋,半部是虫鸣,凉薄已经咫尺,最后的时刻,虫儿们弹唱的是交欢的歌,繁衍本能让它们使出浑身解数,啯啯嘁嘁哧哧喁喁嘀嘀吱吱咭咭,粉墨登场,去抢夺更多的交配权。一夜之后也许快乐至死,虫儿们的歌声化做山谷里的回响,躯体变成空壳,或随风飘散,或辗转成泥。一个朝代过去了,只有它们的卵在土中过冬,来年破春而出,栖

息于谷物田间或草木丛中,吃豆科植物的嫩茎与娇果,疯长于暖风的吹拂,秋色才黄便气血两旺,因为怀有强烈的性欲,彼此间互不相让,如此这般再赴一次生死。

我只须借虫鸣洗耳,领受万马攒动,万箭齐发,终于不可收拾。山里古有“十三秋虫”之说。蟋蟀、黄蛉、金蛉子、蝈蝈……若有个好闲的祖辈,留下几件有年岁的蟋蟀罐、黄蛉盒之类的文玩器具和秋虫把玩的传统基因,也是珍贵的秋虫读本了。只可惜,我是海的臣民,而非山的子孙,这当口并无任何关于秋虫的卖弄,唯一能翻出的家底,就是白居易的“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张来的“晚风庭竹已

秋声,初听空阶夜蛩鸣”;范成大的“璧下秋虫语,一蛩鸣独雄。自然遭迹捕,窘束入雕笼”;陆游的“万物各有时,蟋蟀以秋鸣”;郭麐的“络纬啼残,凉秋已到”;徐卓的“乡国三千里,寒蛩总一声”……

蛩,即蟋蟀。南方的促织北方的蛐蛐儿,都是它。雄蛩翅膀锃亮,面如京剧花脸,个个好斗善鸣。这世间最小的乐器配上顽石枯草的阵仗,从唐宋开始就成了中国文人观照的雅趣,作为鸣虫被蓄养,以唱和骨子里的悲秋情结。

山里月夜,每个意象都是一首远古的诗。

虫鸣铺展成天籁,是共同的“诗眼”。再赏半边微风,三点疏星,就是这天下的全部。在自然的王朝里,我像个饥饿的人,折一张开阔的琴叶榕叶子,包一片月光,夹入唐诗,手法极其谨慎,悲怆的意味全在温柔里,生怕弄痛了它。否则,我会想起那些已经被弄痛了的爱情。

3 浆果成为自己的酿造师

山里温差渐显于秋分前后。比海边要早一些。天黑之前吹起轻轻的风,那风,会掀动起果实在下午堪堪熟透的味道,纷繁而不易分解,也许来自无花果和石榴,也许是山枣和野橘子,也许是木瓜和山葡萄。更多的果实挂在枝头已经有些时日了,有人采摘,它们便恰逢其时,无人采摘,它们就落入泥土。

在山野乡村度过半生的巡山人,识得各种浆果,我羡慕他,他却说,就像你们海边孩子认识各种海货并于成长发育的过程中受其恩惠一样,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野果子是我们的点心。

树在结它的果子,风在摇树的叶子。黄几子、桑葚、九月黄、野柿子、山葡萄、覆盆子、黑莓……每一颗浆果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慢慢膨胀,日渐充盈,我和巡山人抬头看着,不说话,便已十分美好。桑葚皮薄,采摘下来很容易弄破,如果不冷藏的话,半天时间就会发酵,最好的吃法就是直接骑在树上,边摘边吃。山梅和覆盆子

其实是一种东西,覆盆子相当于学名,被作为药材时就会使用。每到麦黄时节,山野路边随处可见,个头儿比桑葚小,也不像葡萄那样成串,又因为枝上多刺,每次吃起来都难以尽兴。

山葡萄只在山顶出现,浆果成熟以后转为黑色,表面密布白色果粉,别有“秋华度青霜”的意境。逢天晴少雨的年景,昼夜温差加大,糖分子在山葡萄的体内疯狂集聚,终于散发出迷醉之气,巡山人好像得到了大山的指令,酿酒、制醋、晒葡萄干,无一疏漏。浆果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酿造师。霜降预示着寒冷就要到来了,浆果中的淀粉开始转化成糖,糜熟期的某个吉时,酵母赶来按下快进键,让发酵加速,不几日酒精便生成了。

候鸟过境,飞翔的酒客如约而至——山体坡缓处,十几米高的秋梨子上,几只太平鸟刚刚结束酒宴,鸟喙四周还沾着果浆。巡山人说,这些以浆果为食的候鸟其实已经微醺了,正在撒欢儿跳探戈。接下来,鸟醉汉们至少需要休息几个小时,否则将无法恰当地协调自身的飞翔动作。时间往前,太平鸟的物种还很多,巡山人每年都会碰到因醉过了头儿而跌落在山枣树下或野柿子树下的。为了给醉鸟们一个安全的醒酒过程,巡山人特意准备了纸盒,扎上透气眼,把不省鸟事的诸位放进去,几个小时后再打开盖子放飞……

在山里,浆果似乎更接近一种概念,而非一个名词——与巡山人经过了几次完整的采摘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浆果完全来自于种粒、空气、水、阳光和月光,自然而然的秉性就像某种修行的代言物。摘取它须付出相当的体力,包括极限式的跋涉与攀爬,包括肉体被刺破、意志被碾压,否则不可能把浆果捧于掌心,红艳闪亮的一刻,多么催人泪下。

手捧浆果,凶猛的香气让我惊讶和迷醉。

我甚至听到了溪水在果实里流动,那是一种类似于安静的声音。黄澄澄的阳光照着,万物在温暖的睡意之中披上了薄金。我躺在山坡上,模拟着刚刚坠地的浆果,幸福,迷惘。

4. 行动本身就包含着消亡

经过一个夏天的稠密与热烈,山体的绿意已经深浓到了最极致,不会再绿了。霜降一过,它们将从绿的尽头返回,根据物种的不同,呈现出中黄、土黄、卡其黄,最终以赭石与熟褐的姿态,越来越接近大地,越来越远离天空。

死一回,才能迎来新生。山,托得起任何一种情感,包括死亡。关于诠释一个走向死亡的完整过程,秋天的山野总是下得了狠心,那种决绝,就像日昳否定了日中,子夜覆盖了黄昏,每一个“是”都意味着“不”,选择的同时也在放弃。这让我想起盎格鲁撒克逊先祖的叙事长诗《贝奥武夫传说》,里面有个痛苦的怪兽四处找寻一位智者来告诉它生命的秘密。智者说 :“最大的邪恶是时间永远在消逝,行动本身就包含着消亡。”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在深秋的麓坡上写生,我常常来不及画,也不敢轻易落笔。从低矮到高耸,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树种,枝节凌空不乱,活着的筋骨陡峭,死了的气质傲慢,生死浑然并无明显的畛域。又或者,它们只是转换了存在的格式,比新艳更持久地站立于我的熟年,蔑视着岁月。这一种不朽的青春将我的俗笔也激发出了生机。我由此开始迷恋枯竭之物。迷恋它们扼要的架构,甚至,迷恋它们被时间掠夺肉体的惨烈过程。时间真是最好的外科医生,谙熟如何剥离繁复,滤尽水分,去掉柔软,一切就简,只保留最有力的走势——对人,对物,对事,莫不如此。

落叶带来了无际涯。甚至,落叶铺设的路是惟一的路。在山上遇到的落叶,每一片都不同,捡起来,这个动作可以被我重复无数次。捡起来带回画室,用颜料涂满叶子的背面,随后覆于明信片上,一片落叶的拓体就可以找到凋落、枯败、思念、忧伤的全部内含。

秋山物像的意义任人添加。在崖下岩边,在溪前泽后,荻,荩草,野菊,鹅观草,芦苇,狼尾草,茵陈蒿,早已点线成阵,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狼尾草初开时花穗向上,银矛般,插在路边和山间,隐隐地透着兵戈气,使秋之山野更为肃杀。写生完了,我必定要采上一大捧,高举在当空,像举着秋天的旗帜一样威风。回家后紧着找出那个气质拙朴的玻璃大樽,将樽的底部铺上几层小石子,米的,灰的,

米灰的,再让狼尾草站立其中,亟待枯就,竟有种从石头里再生的恍惚感。嫩草与水相连,枯草离石头更近,这种暗含哲理的搭配,唤醒了生命本分之外的美。

山坡上的狼尾草从来不老,一丛丛一纵纵,都有着直立的腰身,秆子长达一米,叶鞘密绵,纤毛集结,像狼尾巴一样昂扬着。它们的种子曾借助风扑身泥土,从晚春到深夏不停地发芽。整个秋天都属于狼尾草的花果期,一株可结数千上万粒种子,放野在苍茫之间,如一粒粒尘埃,逆光可见,又总是被忽略,恰如它们的花语——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接近暗恋。

学习区分荻和芦苇,我用了整整一个白露的节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芦苇和荻。

秆子通天,叶片狭长,花开若絮,古人常用这两种植物来形容美人和勇士修长壮硕的身姿。芦苇生长在水中泽地,故有芦苇荡之称 ;荻则水陆两生,耐涝也耐旱,比芦苇结实粗野。苇秆是空心的,强度差,只能用来编苇席、斗笠或做建筑的苇箔用。在巡山人的老家,他的祖父用苇秆子烧柴、喂牛。荻秆是实心的,长成后用镰刀割断,晒干破开,能打出好席子,能做蒸屉的篦子。巡山人说,山里人家晒柿饼、晾辣椒的大笸箩也常取材于荻秆子,在那上面,春天晒山厥,冬天晒地瓜枣儿和果脯,晒着童年的欣喜,也晒着苦中作乐的生活之道。

5. 远在百荒外近在眉睫内

蛰居于山,我愈加细微地理解了所有的秋天:早秋暄气初消,月正圆。仲秋月桂皎洁,虫鸣起。不日只等晚秋凛冽萧瑟,风呜咽。这早早晚晚,深深浅浅,都是最好的。

晚秋的山风无从消解。一旦起来,就旋转,就呐喊。万物招展出自己的旗帜,呼呼的,飒飒的,硬硬的。山风所过,那些远在百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的传说和经验,华美又俭省,凛冽又混沌。山风终会把山吹瘦的。照此吹上半个多月,便是冬日了,到那时候,柿子树、核桃树、山枣树、栗子树都在向着色彩的深处沉入,显露岁月的冷峻和铁青。最好来一场大雪,神降下旨意,山林用骨骼承接。

赶在下雪之前,友人三四相约着入山,来我的画室一起悟禅机。画室在半山腰,相隔二里有一泓天然水泉,深米许,宽不足米,水质清冽甘甜,千年不改。我们一起往返打水,出过透汗,再用煮沸的山泉水泡茶,模拟神仙的日子。

画室东面紧挨着一处桃园,光秃的灰色枝桠各取走势,托于天空之前,不知是谁构图了谁,谁装裱了谁。抬头不见太阳,云,叠了几层,有光透下,有水湮开,远远近近都是深深浅浅的灰。山高处传来了啾啾的鸟鸣,但不见踪影。就这样从早晨到傍晚,一天呆下来,数杯茶,大段的静,除了泉水滚开的声音,就是茶叶舒展的声音。每个人都没了脾气也没了火气,张口一笑能带出茶香若兰,还有一团和气。

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雪是成人世界里的惊喜,雪只要来,就能叫醒身体的诗意。尤其是初雪 , 慌乱了一年的心脏正等待着它来做保养。我们开始复习仰望,一起证明大山的颜色越来越接近天空——而天空,正一寸寸晦暗下去,云的翻卷比前一刻更有力也更残酷。天与山无不铿铿锵锵,似有金属质感,似在合力挤压着水汽尽早成为固态,终于达到某个节点,北风骤急,雪迹纷纷,在铁灰的背景前,闪着寒光,压下来,压下来,

一天一夜,一夜一天,封路封城封山,也封喉封心。

这样的雪就像一场了断,决绝地,还原空白。这样的雪是统一万物的宗教,密密实实地掩盖了人间的真相,只呈现平静,只昭告完美。

山峦高低渐次,连延成一个冷香的世界。

咽咽,喈喈,是积雪滑落的声音,是枝桠断裂的声音——都是好听的声音。忽然,一只脊背上挂满了雪的松鼠,从寂美中穿过,身形之伶俐跳脱,竟没有在雪地里留下爪印。它像雪神来访时疏漏的最后一个侍从,掉队了,迷路了,从此留了下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雪天适合模拟白居易的意境,诸友围坐在火炉前,赏雪、饮酒、吟诗、作赋,英雄不论,哪管江湖谁人。火炉没有,火锅也好。

喝米酒,涮素锅,干干净净,最衬雪天。不会吟诗作赋,聊八卦侃大山也好,有一搭无一搭,最应雪天的闲散。喝到浑身煦暖脸面红灿,就移步窗前发个长呆,有鸟掠过雪的空镜头,必是黑色,巨大的翅膀在雪地里投下浅蓝的影子,徐徐前行,像人间剧场里最神秘的道具。

6. 山赏我以魂魄沉入其中

入山已三秋。大山平静深阔,赏我以魂魄沉入其中,敲打出一个人的山居物语,这些个拙字——有的,是窗外山风骤起如铁马纷沓时所写;有的,是月夜虫鸣如裂帛清厉时所写;有的,是早起走山孤独蚀骨时所写 ;有的,是啖饮甜冽山泉洗完内脏之后所写 ;有的,是山花堪折直须折的悲壮时所写 ;有的,是雨中山鬼撞入身体欢爱时所写 ;有的,是倾听大提琴曲瞭望寂山发了一个午后长呆时所写……

这一段是从惊蛰写起的。“一场久违的雨启发了所有骚动。天地间好像被安置了一个重启键,携带着复苏的指令,斜打着,纷披着,关于爱情再来、关于白日做梦、关于死灰复燃之类的事情就重新开始了。山体的气味也繁复起来,雄性的,雌性的,雌雄共体的。我甚至嗅到了野草返青一般的精子味道,又或者是子宫的芬芳。总之,每一种气味无不泛滥而浓郁。

山体深处传来响动,看不见的水流正在通往神秘的暗黑系殿堂。”以魂魄沉入其中,我探知了自然的秘境。

春生芽,夏开花,秋收子,冬藏根,所谓阳尽阴生,阴尽阳长,周而复始。山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只要天性能够感受,只要尚有一颗未曾泯灭的承受启示的心——山,处处可写。

从明亮处开始写,我进入了迷途 ;从混沌处开始写,我找到了出口。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就像太极里的阴阳、上下、左右、黑白一样,相生,相伴,相互为依据。

山里字里,孑孓穿行的过程,也是峰回路转的过程。以魂魄沉入其中,我遇到了仙人指路。“仙”是“人”与“山”构成的,历代仙人隐于天地山水之中,求索超验的意志,风骨悠悠,大处落墨,成就了独特的造境和运笔——庄子“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孟浩然“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王维“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林壑敛冥色,云霞收夕霏”;李白“暗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清寂冷峭处必有雄浑壮阔,仙人们打通天地人间万物诸事之时的独语,正是后来者索求天人合一的法度和依据。于是,从山里醒来,从深处醒来。我必须一个人去阅读山体。我和山一样孤独,才构成平等。只是,我的孤独那么小,山的孤独那么大。以小度大,我是卑微的,也是敬畏的。

仙人在说话,天籁鸣虚空,引我抬头望山。

2019年第2期《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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