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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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翠菊
亲爱的婆婆，三十四年前，当我成为咱们家一员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两年了，思念，无尽的思念，却找不到载体。咱们从未谋面也就罢了，您竟然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您叫我们的思念在何处安放啊。
通过听说，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您的音容笑貌，想象着您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许有人会说，未曾谋面的婆媳会有什么感情？可是，婆婆，我的丈夫、儿子、孙子，都是您的血脉传承，是我俩共同的至亲，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啊！
听说您走的时候，带着万分的不舍、遗憾和愧疚。未能与一生忙于工作、聚少离多的丈夫携手共度余生，您不舍 ；未亲眼看见三个儿女婚嫁，您遗憾 ；经年的疾病掏空了家庭的经济，您愧疚。
同样，您的任劳任怨、温和敦厚、心灵手巧又怎能使包括亲人、亲戚、邻居等所有人忘却呢。当年公公仪表堂堂，在您所在的城市工作，您俩一见倾心。您自幼生活在城市，但为了心爱的人，您不在乎公公出身农村、家庭负担重，毅然来到了交通不便的偏远小山村，公公在城市工作生活，您一人在山村照顾公公的家人。作为长嫂的您承担着孝敬长辈、帮着拉扯弟妹的家庭重担。
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您抛开了城里女儿的娇气，同那个时代所有农村女人一样，泥里滚，水里爬，家里山上一把好手。虽然没过几年，您的四个弟弟妹妹到城里的到城里，出嫁的出嫁，都有了比较好的归宿，可您的孩子们又相继出生了，生活依旧贫穷，依旧需要节衣缩食。您要为儿子们盖好一幢一幢新房准备娶媳妇，您的女儿们也要白天上山干活，晚上和您一起挑灯绣花贴补家用。
贫困的生活被您过得有声有色，虽然主食是地瓜加玉米饼子，但是您会花样翻新，让家人吃得有滋有味。记得我坐月子的时候，我的丈夫不太会做饭，每顿几乎都是煮鸡蛋，复杂一点儿的就是葱花肉片鸡蛋汤，我觉得没什么，很好啊。可是，他总是很内疚地说 ：“要是咱妈活着就好了，什么花样饭儿都会做。”邻居婶子也说 ：“你婆婆伺候你嫂子月子的时候，真是一天三顿不重样儿，黄灿灿的小米粥，香香嫩嫩的小饼儿，薄得透明的馄饨……看着就好吃。”
您不仅绣花是一把好手，改衣服那更是顶呱呱，一件衣服，大的穿完了，小的接着穿，破了旧了，稍稍一改，就能使孩子们欢呼雀跃。
冬天，孩子们更不用担心冻着脚，什么虎头靴子、兀拉绑，都做得既漂亮又暖和。
谁家有喜事，要缝被褥衣服或者做各种喜庆面食什么的，大家都愿意找您。这一点，据说在农村是很有讲究的，找的这个人心灵手巧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需要儿女双全，需要日子过得好，需要品行口碑好，因为大家觉得这样才会把好运带给新人。您对儿女们的呵护真的是无微不至，大集体时代的劳动强度是巨大的，更何况您所在的村儿，自然条件极为恶劣，不是沟就是坎，没有一步平坦的路。
听大姑姐说，您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从小漂亮，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被叫做“小苏联儿”。后来，我曾开玩笑说 ：“我怎么没看出漂亮在哪儿呢？是苏联解体了受到影响了么？”说他特别挑食，小时候给他喂饭，就跟抹墙缝儿似的，嘴闭得紧紧的，偶尔抹进去一点儿，又用舌尖儿顶出来。
大了也是，一般的饭不当意，所以就特别瘦，这样在生产队干活哪有力气呀。说您心疼他，经常半上午的时候，就做点儿好吃的饼呀饺子呀送到农田里给他吃，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少见的。好在您的孙子从小吃饭泼辣，“咕噔”、“咕噔”的，一点都不像他的爸爸。
您的老二善良、勤奋，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偷懒。婆婆，您的好品格深深地影响着他。他常常回忆说，您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滴水不进，时不时就昏迷过去，只要清醒过来，就反复念叨，最不放心的就是大女儿和老二的婚事，（因为小叔子“接班”去了，他的工作、住房、婚事都不用愁了）“老二，等你结婚的时候，妈给你里里外外都准备新的哈。”可是，婆婆，您走了两年之后，您的老二结婚了，可是，您没能看到 ；他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可是，是他自己准备的。
婆婆，也许是念您的好吧，八十年代时我们的婚礼，虽不豪华，却也温馨至极。咱家所有的亲朋好友几乎都来了，特别是由于疾病一般不出门的我们的小姑，还有爱您爱到骨子里、经常跋山涉水带着凭票才能买到的紧俏食品来看望您的我们的小姨等等。
婚礼当天，从进门开始，小姨就握着我的手，给我夹菜、夹饭，陪我说话。怕我不习惯、被冷落。婆婆，我知道，她是在替您关照我、爱护我。
家有喜事高兴是必然的，可是众所周知的原因，每个人都是笑中带泪。大姑姐说的话，至今想来，我还会泪湿眼角。“妈，老二结婚了，
您一直喜欢胖乎乎的儿媳，老二找到了 ；您就喜欢有文化的人，老二的媳妇儿是教学的。妈，您要保佑他俩不打仗，好好过日子啊。”
后来，我的儿子出生了，这个九斤多的大小子，让全家人喜出望外。永远记得，我
们的大姑竟高兴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地上转起了圈儿。“哎呀，大嫂哇，老二有儿子啦，您的大孙子真大呀，肯定跟他的爷爷一样，也能长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呀。”我们的大姑就这样不断地念叨念叨的。我的大姑姐也说：“妈，您的大孙子这么大，您若在世，即使抱不动，也会高兴啊。”
婆婆，您的大女儿，也是最让您牵肠挂肚的人，从您查出病，做手术，到您走，整整五年的时间，她同全家人一起，谨小慎微地伺侯您。担心着，祈祷着，希望奇迹出现，因为医生说过，这种病如果术后五年不复发，那就彻底好了。可是，苍天没有开眼，在大家最盼望也最惧怕的第五年，噩耗似更大的炸雷击溃了所有人。您的病恶化了，所有医院都不收治了，只能回家任凭命运摆布了。
您的大女儿，那个最善良的人 ；那个家人中学习最好，却在临考之时由于病重入院而失去上学机会的人 ；那个手最巧，全家人的毛衣毛裤都由她编织的人。在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谢绝所有人的提亲，拒绝您三番五次的催婚，依旧满怀希望、心无旁骛地伺侯您。
明知您几乎水米不进了，却每顿饭都要亲力亲为，变着花样做，更有无数个夜晚不眠不休，真的几乎成了纸片人。
婆婆，我知道您觉得是您拖累了她，现在您可以放心了，感谢命运，您的大女儿一贯的善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她健康快乐幸福地生活着，有和睦的家庭，有疼爱她的丈夫，更有孝顺她的一双儿女。
婆婆，您走后的三十二年，您的丈夫走了，每当想起您俩这悬殊的时间差，我就心疼你们。我们一直跟他老人家住在一起，他一辈子没在我们面前提起您一个字，但是我知道他心中的苦，心中的念。听说在您的最后时光，每当听到您叮嘱时，公公都会躲到一旁抹眼泪，有一次，您看见了，您说 ：“老东西，没有出息。”
婆婆，您这短短的七个字，包含着多少不舍，多少恩爱呀。公公他一直在外面工作，这个家从来都是您支撑着的。您不给他回报您的机会，不给他陪伴您的时间，不给他与您相守到老的希望，只把三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女撂给他，独自离开了，您叫他怎么办啊。
我们结婚的时候，以当时的家庭状况，我知道世俗的眼光会带给公公及家人很大的
压力，多少人在替我担心 ：“鳏夫公公不好处啊”“大姑姐和小叔子都还没有结婚呐”……可是我知道，命运多舛不是他们的过错，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在重压下顽强地生活，善良地对待人生，我相信人们一定会理解他们，敬佩他们，祝福他们，会相信有了我这个新成员，这个家一定会更加幸福、快乐、祥和。我们结婚的当天，宾客走后，公公对我和丈夫说：“你们结婚了，我搬到老房子住，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希望你们能让你们的大姐住在这里。”丈夫看了我一眼，我又看了公公和大姑姐一眼，我的眼泪立刻簌簌而下。婆婆，这一刻，原本那个被悲惨命运裹挟着、苟且偷生的我，突然焕发出固有的善良和坚强。于是，我对公公说 ：“爸，老房子年久失修，没法住了，即使能住，我也不会让您去住的。这几年，咱家的每个人因为妈妈的病都已精疲力尽，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更要和谐地在一起，为什么
要分开住呢。您和大姐就住在这儿，哪里也不去。”我又对大姑姐说 ：“大姐，我来看家的时候，就被您收拾的家震撼到了 ：墙壁雪白，家具整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您是咱家的大功臣，妈妈走了，您像母亲一样守护着这个家，我知道您很善良，很知趣，您就住在这儿。找婆家咱也不凑合，达到条件咱才嫁哈。”就这样，我们就这么住着，住着。温馨，和谐，从未红过脸。
在这里，我要对公公说，爸，我最要感谢的人就是您了，这一生跟我们住在一起，希望您是开心的，轻松的。我知道您特别要强，既可以在车间带领工人挥汗如雨，又可以到全国各地洽谈业务，更可以在表彰大会上侃侃而谈。跟我们住在一起，您刻意收敛自己的光芒，您小心谨慎得令人心疼，可是，不需要这样的，爸。
忘不了，每天上下班，是您帮我把自行车拿出拿进，我再三阻止，您说，大金鹿自行车太沉了，我帮你拿，你拿不动。
忘不了，每当我做饭的时候，您都说，我帮帮你吧。我一直说不用，您说，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太累了。
忘不了，每当夏季午休时间，您都用自行车载着孩子到街上荫凉的地方玩，我总是说，爸，中午我看着孩子，您也休息一下。您说，不累不累，你好好休息，下午还要上班。
爸，从孩子才几个月大的时候起，就一直是您看着，您说我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上下班，太辛苦了。可是，爸，您一个大男人，看那么小的孩子，做给他吃，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给他洗尿布，洗衣服，把他打扮得干干净
净。该是何等艰辛。
爸，在孩子特别小、最离不开人的这段时间，我当班主任，送毕业班，上早自习晚自习，工作非但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教学成绩突出，屡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爸，您一手带大了您的孙子，你们爷孙俩的感情谁也比不了。您的孙子当您的意，新过门的孙媳妇也当您的意，经常看见这样的画面 ：爷孙仨面对面坐在一起，不管您提问什么问题，也不管这个问题反复问了多少遍，您的孙子和孙媳妇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只要有时间，只要天气好，只要您的身体条件允许，他们就会开着车载着您到处去转一转。生命的最后阶段，您偶尔有迷糊的时候，可是，您认不出任
何人，也能认出您的孙子。当我们把您的重孙子抱给您看的时候，爸，那时您虽已不能用语言表达，但是可以明显看出您由衷的喜悦。
婆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公公已离开我们四年了，他走过九十六年的人生旅程去和您团聚了。他一辈子不曾拖累我们，最后的时光，我们兄弟姐妹们无怨无悔地伺候生活不能自理的他，可是，他依旧那么要强，为自己拖累儿女们而感到不好意思。
婆婆，我不知道亲口叫您一声“妈”是怎样地感觉，您的孙子也没有喊过自己的亲奶奶一声，我们问过了所有的亲戚，希望能找到您的照片，可是我们失望了。
思念，永存心间。愿婆婆和公公在天堂安好。
2019年第二期《当代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