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账本

牛存金

爷爷早年闯过关东，在长白山挖过金， 在海兰泡淘过金，在鹤岗煤矿挖过煤。解放后， 爷爷成了矿山的主人，退休后回到了老家山东 平阴。

爷爷为人低调，不善张扬。他心灵手巧， 各种活路都很在行。他做得木质器皿，严丝合 缝，盛水不漏。他设计得小铡刀，切地瓜片省 时省力，人人夸赞。他在瓦罐上装了机关，保 存当时那些所谓的稀有物品，除他之外谁都没 法打开，颇似后来的保险箱。如此等等，不一 而足。在我们那一方，爷爷也算小有名气了。 我说的是爷爷的帐本。

我读小学时，常常看到爷爷趴在桌子上 写着什么，神秘兮兮的。我感到不解，就凑过 去问个明白，爷爷告诉我说他在记帐。 爷爷一直有记账的习惯。他有几个账本， 分门别类地记着他认为有用的东西。有记年月 收入的，有记日常开支的，有记礼尚往来的， 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后来，爷爷跟我和哥哥单独设了一个账 本。所记内容无非是谁做了什么好事，谁偷了 人家的瓜枣，谁学习进步快，谁思想进步慢等 等。每半年进行一次总结和奖励。

爷爷做事认 真，不管多忙，都能及时打理兑现，从不拖延 和敷衍。 其实，这些奖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利 益，无非是口头褒奖而已。当然，遇到爷爷高兴，奖励几个本子几只铅笔的事也是有的。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鸡零狗碎，我们却十 分地看重和在乎。 爷爷的帐本记载着我们的言行，规范着 我们的进退，极大地调动了我们的积极性，无 论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竭尽全力地展示提升着 自己。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爷爷就率先实行 了家庭责任制，把工作细化和量化，进行动态 化的管理，不能不说有些超前意识和过人之处。

春天来了，遍地的野草生长开来，一片 葳蕤和葱绿。为了让我们割回青草挣取工分， 饲养家里的几只猪羊，爷爷郑重其事地向我们 宣布说，你们的劳动成果都要记帐，到秋后论 功行赏。其具体内容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我们每割回一斤青草奖励一分钱。 莫看不起这小小的一分钱，在那国家经 济匮乏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积累多了，绝对 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从此，附近的山岭沟壑，河汊郊野，洒 满了我们的汗水。

星期天节假日自不必说，平 时每天放了学，我们尽快地跑回家，扔下书包 和水壶，以最快的速度挎起篮子，拿起镰刀， 奔向那广袤的原野。等青草割回家过了称，我 们亲眼看到爷爷舔舔铅笔头，在账本上认认真 真地记上了青草的数目，才踏踏实实地去写作 业。

精神和物质奖励的诱惑力是不可低估的。 为此，我和哥哥进行了暗地里的竞赛，谁都不 甘心落后。家人和邻居看到我们如此辛劳懂事， 都暗自点头称赞。责任制这剂药可真灵，它把 我们的劳动能量发挥到了极致。爸爸常年在外 地工作，是爷爷科学化的管理，使全家人尽其 才，物尽其用。九口之多的大家庭，被爷爷管 理得有板有眼，井井有条。 我们不止一次地问爷爷，我们的劳动是 不是真的兑现，什么时候兑现？爷爷说，请你 们放心，爷爷说到做到，兑现那是必须的。听 到爷爷庄重的承诺，我们信心满满，干劲倍增。

为了圆起这个橄榄色的梦，过不了多久，我们 都要查看自己割了多少草，谁割得多，有没有 漏记或者错记的现象。其实就是不问，爷爷也 会把账本翻给我们看。爷爷的表情和承诺，让 我们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因而更加心甘情愿地 付出和劳作。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在二百多个忙忙 碌碌的日子里，我们争先恐后，谁也不敢松懈。 每当感到身心疲惫的时候，想想那笔不菲的收 入，就面露欣喜，增添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面对这笔即将到手的财富，我们曾做过 若干个美妙的设想。哥哥盘算着等秋后发了奖， 买上一只好钢笔，一个花花绿绿的铅笔盒和几 个粉连本子，让原来那黑糊糊的纸本子滚到一 边去。

我自小是个吃货，老想着等发了奖，买 上一堆又香又甜的麻花儿，买几个白胖胖的肉 包子，再买上一包花纸糖，每天吃上一块，然 后去向同学炫耀和显摆。那美滋滋的感觉，绝 对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 天气渐渐地变凉了，遍野的青草已经变 得枯黄，再也没有青草可以刈割了。在我们的 企盼和一再地催促下，爷爷决定要兑现奖金了。 等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们的心都要醉了，高兴 得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盼星星，盼月亮，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哪里想到，等到发奖的时候，爷爷忽然宣布说： 那本记载青草数目的记账本丢了。没有了发奖 的依据，这奖金没法儿兑现。

我们一下子震惊了。啊，怎么会是这样 呢？这怎么可能呢？这么重要的本子怎么会丢 了呢？是真的丢了，还是爷爷舍不得发奖，把 它藏起来故弄玄虚地欺骗我们？我们想破了脑 袋也不得而知。 眼看到嘴的鸭子给飞了，我们的心彻底 凉了，一个劲地埋怨爷爷太粗心了，太言而无 信了，噘着嘴翻着白眼在一旁吹大猪。 　

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还东瞅瞅西望望， 似乎在寻找着那个账本。我和哥哥心有不甘， 暗自思忖，莫不是掉进那个旮旯里了？莫不是 被老鼠拉去了？于是我们主动请缨，把所有的 老鼠洞逐个清查了一遍，但一点迹象都没有。 寻找不果，奖金不翼而飞，终究是猫咬 尿泡空喜欢。 从此，我们对爷爷心生龃龉和怨怼，爷 爷在我们心中的威望一落千丈。 那个神秘的账本到底哪里去了？结症究 竟出在哪里？这真真是个谜。我们对此百思不 得其解。

也许是爷爷心生愧疚，良心有所发现吧， 一天赶集回来，他乐呵呵地从褡裢里掏出了两 本书，一本给了哥哥，是连环画小人书《首战 平型关》，记述了八路军 115 师师长林彪聂荣 臻在山西太原伏击日本号称“钢军”板垣征四 郎的故事，这是八路军出师以来的一个大胜仗。 连环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还有飞 机和大炮，这太美太给力了！给我的则是一本 绿封面的文字书，上面写着三个字 ：大冬瓜， 定价三毛钱。

我一看急了，爷爷这么偏心眼， 给了我这么个破烂货，谁稀罕？我委屈地哭了， 生气地把《大冬瓜》一扔老远。从此对爷爷的 怨怼更进了一层。 后来心想，不管怎么说吧，有书读总比没有强。于是，我重新捡回了那本书，硬着头 皮读起来。谁知道越读越有趣，简直爱不释手 了。书里写得是，有这么老两口，靠农业种植 为生。老两口无儿无女，他们多么希望有个一 男半女呀。他们在院里种了一棵冬瓜苗。为了 心中的寄托，他们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奇托在 这棵冬瓜苗上。藤蔓一天天地拉长了，花开花 谢，结出了一个冬瓜妞。

老两口欣喜无比，每 天浇水施肥，像对待孩子那样地关爱呵护着。 冬瓜一天天长大了，忽然一天那冬瓜裂开了， 从里面爬出个婴儿来，这婴儿见风就长，笑嘻 嘻地叫着爹妈。这可把老两口乐坏了，他们赶 忙把婴儿抱起来。从此，他们一家其乐融融， 欢天喜地，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在老两口的精 心护理下，这孩子终于长大成才，造福一方。 没有其它的课外书可读，就只有这本大 冬瓜。因为来之不易，也就格外珍惜。我看了 一遍又一遍，几乎都快翻烂了。但有一条原则， 这么好的东西，绝对不得外借，只和哥哥交换 着偷偷地看。 随之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里批校长斗 老师，乱成了一团。妈妈看我们学不到东西， 只好让我们辍学回家割草放羊，到生产队里挣 工分。在没有书可读的日子里，我东偷西借， 读了一些课外书。路上遇到有字的纸片也要捡 起来读一读。这不仅使我增长了知识，还培养 了我的自学能力。

不管怎么说，爷爷的言而无信一直使我 纠结着。当年爷爷的账本到底哪里去了，为什 么一向受我尊敬的爷爷会干这样的事，好几年 悄然过去，这一直是个难解的谜。 后来爷爷因病去世了。爸爸在爷爷的遗 物中找出了一个发黄的小本子，里边记载着某 年某月某日，小鬼子杀死了三个矿工 ；某年某 月某日，小鬼子打折了工友王大川的腿，某年 某月某日，矿山瓦斯爆炸，当场死亡三十一人。 小日本不管工人家属们的感受和要求，草草地

处理埋葬了事。

还有一些工友的姓名和谁也看 不懂的符号和数码。原来这是一本血泪帐和革 命史！ 爷爷出殡的那天，远远近近的乡邻都来 了。没想到的是，县委县政府的几个领导也来 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能惊动县里的领导 们来参加追悼会，是令人匪夷所思的，难于理 解的，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就里。

后来，从领导 口中我们得知，爷爷在鹤岗煤矿的时候，正值 日本鬼子投降。小日本撤退的时候，想要炸毁 那个矿山和机器。爷爷他们组织起了工人纠察 队，偷偷地把机器掩埋起来，然后同小鬼子进 行了斗争和周旋。小日本阴谋没实现，不得不 放弃而仓皇逃遁。是爷爷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保 卫了国家的矿山和资源，捍卫了祖国的尊严。 啊，原来爷爷还是个大功臣！ 可这些爷爷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母亲依然记着当年丢失账本的事，爷 爷下葬的时候，她告诉我们说，当年家里实在 贫穷，连吃饭穿衣都是大问题。爷爷常年有病， 微薄的退休金除了买药所剩无几。爷爷看到本 村一个穷困潦倒的残疾人在艰难度日，遂产生 了怜悯之心，于是毅然地把我们的奖金送给了 他。 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爷爷，彻底原谅 了爷爷。而且瞬间，感到爷爷的形象高大起来。

《大冬瓜》是我长辈给我买的第一本课外 书，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本课外书。原来我是 偏爱数学的，也正是爷爷买的《大冬瓜》，改 变了我行为的轨迹，改写了我的人生。正是这 薄薄的一本书，使我的爱好发生了转变，从此 我爱上了文学。 　

后来，学校复课闹革命，我靠推荐和 选拔上了中学。虽然我获得了高中毕业证书， 但实际水平比小学高不了多少。 再后来，村里推荐我当了民办教师，这 样低劣的水平，教学中遇到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我知道作为人师，我不能误人子弟，不能 混天度日，于是靠着《大冬瓜》历练出来的爱 好和自学能力，我开始了艰难的求知跋涉。完 全靠自学，我先后获得了泰安师专中文系，山 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证书。 许多年来，爷爷的壮举和他买的《大冬瓜》 连环画书，一直鼓励着我奋然而前行。后来， 我被选拔为中学校长，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 市级优秀教师。业余时间又爱写点文字，加入 了山东省作家协会，成了一名还说得过去的作 家。

每每想起这些，我都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我感恩于爷爷的记账本，感恩于那本薄 薄的《大冬瓜》连环画书。

2019年第3期《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