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萍
前日立夏,未想夏天就这样来了。似乎就几场春雨,便到春暮,不,是到夏天,就这样迅疾,容你不得细味,是谁猎走了春天的羽毛,便完成季节转换。林花谢了春红,只是太匆匆。
这一整个春天,我没有挪足去看堤上的桃花,只是耐心养一些菖蒲与绿萝。偶尔,翻阅一本《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早期作品,只是,小说本身细节我根本没记住,也没怎么觉得其有颓废的意味,倒是有满纸的伤感。
我还是喜欢煮茶,让香气荡漾在我的“暗香阁”里。早春的枯梅仍插在瓶中,翻看琴谱和碑帖,在舍不得读完的情绪里,翻看了最后一页,惆怅顿生。一晃,春暮。一晃,春过。
这春短得让你觉其虚假。但是还有未知可以期待,浮世的欢愉与慰藉。这样的季节,不想写字,不想画画,只想煮茶,弹琴。凉夜,微雨,有风的春晚,来一壶陈年月光白。甜淳,柔滑。真是难得光景。
《茶解》有文 :“山堂夜坐,汲泉烹茗。至水火相战,俨听松涛。”水火相战,指的是茶声。喝茶到了这个份上,是大内高手,带有修行的参悟,也有着揽一怀清风明月的境界。
如知堂老人那句“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只是,我喝茶,无论独饮,还是与两三
知己坐喝,向来只是简朴的茶盏,一小撮茶叶,一壶沸水,而已。喝茶时,不在仙境;喝完茶,依然在人间。一切自然朴实。
茶道里有“一生一会”的说法,意即,每次与朋友对坐喝茶,都应很珍惜。一生里能这样喝茶可能只有这一回,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因为每一次都是仅有的一次,每一次相会都和过去、未来的任何一次不同。
“有时,人的一生只为了某一个特别的相会。”不是吗?
许是年岁渐长,惰性作祟,许是琐事杂乱,心境欠佳,与原本喜爱的文字,也愈发生疏薄淡,文思荒芜。现在的自己和以前相比,越发沉默寡言了,很多时候觉得无话可说或者无从说起,于是索性选择了沉默。闲时多是啜以茶书、散文、诗词居多。细想,这亦是与时光和性情相关的,即使生活里再多芜杂,日子却还是过得一天比一天清淡。
人最诚实的声音总是藏在内心,不得语,不得露。想起大师冯友兰的话 :“人往往要说很多话,才能归于潜默”,也许真是如此。走过一程程的风景,看过山水静美,闻过花香正浓,人到中年,日渐习惯了把丰富热闹的交际沉默地往回拉,意识到简单的好,意识到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必要。把人生的灿烂与繁华全都收了起来,把那些粉红与艳绿交给了流光碎年。
直退到一个人的山河岁月,退到深居简出的孤独境界。人,青春懵懂时喜欢过加法,明白醒悟时,多半要过减法的。繁艳回到简朴,喧嚣归于宁静。只有一层一层剥离掉外界的纷纷扰扰,才能剩下生命中最清澈最本真的东西,这个清澈本真才是真实的自己。
生活的动人处,就在于它的朴素干净,就在于简朴从容。朴素平静,是一种生活状态。真实源自内心的平静感很珍贵,本质上这是人的超强能力,它不像表面的平静容易被外界事物打破。
自我修整,调节情绪,删繁就简,回归本真,有序挣脱人浮于世的种种焦虑感,无力感。说是简朴,于我莫如说是一种慵懒,没有力气去迎合外界的热闹和精彩时,就将心纳入清凉内核深处。也没必要将诸多与生命无关的人或事请进自己的精神修炼道场。不去在意谁懂与不懂,独自栖居在光阴墨迹中,将流光虚度在一炉香里,一曲琴音中,喜欢这样的孤独与简朴。
只是,对于文字的态度,我不能过于轻慢。文字始终没有辜负我,它始终是我生活的隐秘出口,替代山川草木里的人生,说出爱,说出欢喜与疼痛,说出光亮,黑暗,阴影背后的斑斓。有时候,作这样纯粹的书写,也会心生悲凉。真害怕哪天,会彻底失去对文字残存的热爱。那人生还有什么可剩?
活着,孤独与信仰将一样必须存在。“熟悉我作品的你们恐怕也跟着我渐老了,设想你们也要修习父母或自己的老病死课程,你们伴着我走过浪漫、空灵、典丽、朴实、跟着我读了初生之书《红婴仔》,看了身世之书《天涯海角》,现在也到了该翻一翻死荫之书的时候了。”应该是简嫃的话吧,直看得心惊,冷汗涔涔。
日影飞去,朝花夕拾。没有人能够躲避掉日月轮转,光阴流逝。所以,修习生死,关乎生命的质量,日子的担当,必不可缺。勇于剖析生死之间的漫长过程,是为了更好的往前生活,或许是向死而生的哲学要义吧。
时光会老我亦会老,但愿老了仍有赤子之心,怀着朴素干净的情怀,对美好的事物动容,对打动内心的光阴和草木情深欢喜,用谦卑之心与时光相融相欢。
转瞬已是春末,夏初。窗架上的蔷薇花已渐颓谢,荼蘼着花事渐远的四月。
岁月的河流里,听节气撵着时光。尘世的光阴宛转躲其中,诱惑,却陌生。
春,真是老了。
2019年第3期《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