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丽
我看到他身上穿的还是十八年前的衣服,衣服鞋袜完好如初,这身衣服我是记得的,这是妈妈最后给爸爸买的她比较满意的衣服。大家都说爸爸太年轻,穿西装就行。然后爸爸的同事到街上买了一身西装,妈妈摸了一下布料,声嘶力竭地哭着喊“:人已经死了,最后一次买衣服了,怎么能买这么便宜的衣服?”后来有人去买了一套几百元的西装,那或许是爸爸穿过的最贵的衣服了。
这些都是我听来的。因为那天我在高一的课堂上上晚自习,六点多的那节晚自习是语文,老师让我们背诵欧阳修的《秋声赋》。
晚自习前面的大课间,语文老师还专门在办公室对我说 :“你知道你的优点是什么吗?”我摇头。老师说 :“你的优点是记忆力好。”然后对我说了很多 :文科生记忆力好有多么沾光,历史、政治啊,都是需要背诵的。好几次背诵课本或者课外的古诗,我都是过目不忘的那一个,她说得很对。但是,那一篇《秋声赋》,我用了四十分钟,竟然没有背过。很多年之后,我上网查了这篇古文,“其色惨淡,烟霏云敛 ;其容清明,天高日晶 ;其气栗冽,砭人肌骨 ;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很美的句子,我却一直记不住,记不住……那一天晚上我依然是下了晚自习回家的,在我家的路口,我没有见到父亲或母亲接我的身影。
11 月的夜晚,天黑得早,有点冷,我用钥匙打开门,炉子旁边是一口锅,里面是半碗白菜豆腐和一个馒头,是父母照例给我留下的晚饭。但是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于吃饭或者看书,我想打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爸爸的战友王叔打来的,他说要来接我,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去哪里,他就挂了电话,电话挂断前,我隐约听到妈妈在里面说 :“先不要告诉她,要不她在家里着急。”很快,王叔来了,锁门,上车,我不知道去哪里。
等红灯的时候,王叔突然说 :“你爸爸干活的时候出了点事。”“伤到哪里了?”“腿。”然后,王叔问我 :“如果你爸爸再也站不起了,你养着他吗?”我说 :“当然。”可是经过医院的正门,他没有停车,把我拉到了医院的北门,靠
近太平间的地方。然后,他说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这个七尺男儿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啊?”我只说了一个字,我要下车,却怎么也打不开车门。太平间很小,从上到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王叔指着从下往上数第二个格子,像抽
屉一样拉开,我看到爸爸的头,然后是身体。
他穿得整整齐齐,妹妹已经帮他清理过身体。他穿得就是这身衣服,如现在一样,他穿着西装,戴着帽子,那时流行横条的中高领三层保暖衣服,他的身旁放着的是一件红色的秋衣,我一直觉得爸爸穿红色衣服很好看,现在虽然沾上了泥土,依然能辨认出是鲜艳的红色,那年冬天姥姥给爸爸做的新棉袄,也还完好地放在棺材的一角。记得当时妈妈说起爸爸生前喜欢枕高枕头,姥姥说 :“不行,不能枕太高。”
现在,爸爸头下的枕头也完完好好的。而姥姥也已经去世五年了。爷爷说当年去买这幅棺材时,卖棺材的人问 :“大爷,你给谁买?”爷
爷说 :“我那小子。”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痛心,爷爷坚持要好的棺材。卖棺材的说 :“这块棺木上有树疤,有树疤的不容易烂。”爷爷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十八年了,棺木果然没有腐烂。几年前,因为村里要盖社区,迁过一次坟,爷爷让人用钢丝困在上面,用起重机吊起来,而这次,爷爷担心棺木腐烂,早早买了石头的棺材,爷爷说 :“你摸摸,不是洋灰的,是石头的,两米长,四个人都抬不动。”爷爷准备了被褥,让我们姐妹铺在棺材里。大家发现那副棺材还没有腐烂,有人说:“那副棺材好好的,买了新的,会不会浪费啊?”爷爷说 :“咱们现在都住进了社区,住楼了,俺也不想让俺孩子住那破烂的了。”几年前那次迁坟,棺材上面捆了铁丝,盖了塑料布,现在,铁丝没有烂,塑料布也没有烂,棺材盖重的要几个人才能抬得动,打开以后,身下铺得没有烂,身上盖得没有烂,穿
的衣服也没有烂,我们整个搬上去的时候,骨头成了一块一块的,只有人最脆弱。
已经辨认不出了,但是我们记得他的右腿大腿外侧有一块疤,以前那里长了一个瘤子,有一年,那个瘤子的生长速度太快,吓坏了我们,爸爸为了省钱,去小门诊,把鸡蛋大小的瘤子割下来,我们担心了很久,我还记得爸爸的右胳膊伸直的角度与我们略有不同,是以前砍柴受过伤。炎热的夏天,爸爸经常会骑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用铝制的饭盒装着雪糕给我送回来,妹妹小学三年级了,还常常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下岗以后,常常出去蹬三轮车,用三轮车送我去上学,我考上高中时,爸爸陪我去看榜,回家的路上,爸爸说:“你呀,总是给我制造紧张空气。”爸爸什么都不怕,却会因为我的事情紧张……往事清晰地历历在目。
爸爸躺进新买的石头棺材里,妹妹发现爸爸的帽子有点破了,坚持让人去买新的。我们始终觉得,虽然他的肉体无法与我们相见,但是他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我们身边。我是无神论者,但是,那一刻,我好希望我们以后能在另外的世界相遇。就像《寻梦环游记》里对死亡的重新定义 :死亡不是永远的告别,忘却才是。
2019年第3期《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