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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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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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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追念

王川

2019 年 6 月 30 日上午 9 时 50 分,诗人陈忠给我打电话, 告知我刘烨园先生于当日上午 6 时 57 分病逝。真是既出乎意料 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没想到先生走得这样快,似乎早已打算好 要采取一种决然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告别,这与他长久沉浸在茫然 黑色中那思维搏杀间的骤然电闪相吻合,只是这最后的一闪太过 匆促——就在上一周,陈忠见到我时,还相约一同到医院探望他, 却没来得及赶上与他最后的握别。然而,我早就隐隐觉得,先生 恐怕捱不过多久,近年来常听到他卧病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凶险, 这最后的一次住院已是一个多月之前。

一个缠绵病榻的思想者迟 早有一天会被思想压垮,只剩下一把坚硬的骨头。思想者的沉默 在地火下运行,甚至无法突破厚而沉重的岩层,终于在喷发前黯 然熄灭。 当天晚上,在朋友圈里,我又读到了刘烨园先生的“临终告 白”,我确认那是他生命挣扎到最后的遗言,这些话,是对这个世 界说的?是对我们大家说的?抑或更是自言自语?我不知晓。他 说 : 我累了。灵魂告诉我,我将在一处听得见水声的山道拐弯处, 靠在一根倒塌的百年枯树根部,躺下,休憩——仅此而已,与死 亡无关,与所谓的仪式无关。

我庆幸在水声中,还能闻到在久远青春的柴寮土灶里,续着 湿涩的思想劈柴的烟味儿。我的夜空正在渐渐龟裂开来——青春 没有离我而去,激情犹在,我只是累了。 这份由他口述、她的夫人陈群立记录誊抄的“告别的话”, 写于 2019 年 6 月 8 日,距离他去世只有 22 天。其时,他已经预 知了死亡的临近,此后,他也无力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必要再 说什么了。然而,他并不认为那必将降临的是思想的死亡,他只 是“累了”,要躺在“倒塌的百年枯树的根部”“休憩”,却仍会听得见生动的“水声”,闻得到“思想劈柴的 烟味儿”,感觉青春尚存、激情犹在。

我知道, 在他 66 岁的生命跨度里,“青春”始终是一个 被过度渲染的核心词汇,不是因为它本该拥有 的绚烂、美丽、欢悦、单纯,甚至不谙世事的 洁净,而是因为过早地被抛入到时代的机器里, 遭遇击打、碾压、粉碎、染污、重塑,于贫穷、 残酷、挣扎、绝望中,以流淌的血液冲刻出的 精神背景。那必定是难以磨灭、铭记终生的。 我不知道残酷的青春是否更具备形而上意义的 “苍凉之美”,却知道它往往能诞生柴寮土灶里 的湿涩思想,隔绝的,遥远的,边缘的,呛人 呛己的,带着先锋般孤独利刃的 ;却也是亲切 的、温暖的、批判的、警示的、缭绕着尘世气 息的。那是黑夜之子的唯一伙伴,是生命存在 的唯一证据,是要一辈子紧紧抱在怀里的暖。 于是,在“躺下”之后,在始终涌荡的血液停 驻之后,“临终的眼里”,那空旷而黑的夜空必 定“龟裂”的,带着被疯狂撕扯的纹路 ;那借 以休憩的树必定是枯死的、倒塌的、历经百年 风雨沧桑的,具备言指一代人“所来与所归” 的象征意义。这斑驳晦暗的意象不是幻觉,它 们升起于意识深处,覆盖着从青春走向死亡的 生命景观。是的,他,仍“在苍凉”。在苍凉中, 死亡得以回溯青春的浩荡,那些急匆匆地奔赴 才有了印证昨天的理由。昨天,是生命所来的 路径,尽管已成为远逝的背影,就像一页页书, 被翻过了,翻过了。然而,还有人会重新打开 它么? 我无法回答。刘烨园先生也无法回答。 也许,他此生无法回答的太多太多,即便是在 微笑着、滔滔不绝的讲述背后,我也能隐隐看 到那片没有答案的巨大空茫——存在于他追索 的路径的消失之处。

那是关于夜空的沉默,永 无止境的夜空的沉默,而他是一只盘旋其中、 不断捕食的游隼,只有冷寂的星颗陪伴他灵魂 的无数次俯冲——无所谓收获。他从不计较收 获。随后,栖止于浩渺,锐利的眸子收敛了光 芒——当他躲进自己的身躯之后,我看到了黯 然、忧伤、冷峻甚至麻木的表情。他的瘦削、 寸头、颧骨、暗黄的皮肤,晕染着一层灰色的 光晕。他的青春与激情没有得到过多少回应。 “时间是有利息的。”不止一次他对我说 过这句话,是对我、我们的勉力,还是他出乎 自信的判断?在交流讨论过许多写作和著述之 后,他把“价值”判定为“时间”。那是漫长 的等待,甚至不止一生。我当然认同,无论是 遨游、捕猎,还是困顿、思索,哪怕是一字一 句地雕琢,都需要时间。光有爱是不够的。时 间给予的未必都具备价值——只有在伟大的写 作者那里,时间赋予的价值才得以凸显。“利息” 与“价值”,似乎没有更好的比喻了,但使其 得以最终凝聚的时间,一直在“倒逼”他的写作。

他看重的时间,是生命之中那些呕心沥血的“有 效时间”,是声音发出后不断与倾听者相遇的 漫漫历程。阅读着他的文字,我无数次地停顿 下来,灵魂被击中,遭遇疼痛与美的双轮碾压。 我能想象得出,他在一笔一笔写下的时候,血 液的豪光照亮了惨白的纸页(他几乎不用电脑, 他将电脑上敲出的文章称作“电脑体”,他对 我说,电脑不让你选择词语,稍有懒惰,你的 思维就会被它左右。我理解的是,他要使用的 词语非电脑可以提供,在词语的运用上他也要 创造属于自己的个性)。尽管天不假年,他的 生命能量却因写作得以“浓缩”,他淬“命” 提炼的异质精华,始终如一块块嶙峋珍贵的黑 金或降自天空的陨石。

“我不是一个流行作家, 我是个非主流作家。”他自豪于这种自我定位。 的确,他是一个异数、一个文学传统的“逆子”, 一个执着的圣徒。他唯一证明自己的,是全部 生命与思想参与的写作,是过度的严苛、充满 血性的陈述、淬炼灵魂的创造与理性的判断、 奔放的情感、灵肉的炼狱、形而上的追问一一 合榫的楔入。他是人间苦难与存在孤证的背负者。 我与刘烨园先生的交往并不算多,却每 次都记忆深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几 次开放式的文学研讨会上,他往往被推举出来 作“压轴”发言。他喜欢穿花格衬衣、棕色夹 克,下身更多是一条蓝色牛仔裤,寸头,黑睛, 瘦削,匀称,精神勃发,四十冒头,俨然是一 位“忽地”就“蹦出来”的年轻人。

他略带南 方口音(生于广西、下乡插队广西的缘故。私 下也偶说滕州话)的普通话显得柔软而温和, 只在语言之流中迅速表露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深 刻与力道。他思想独异,鞭辟入里、催人恍悟, 那从未出现在教科书上“大论”,与更多年轻 的写作者产生着强大共鸣。他是一个揭谜者, 将早就思索成熟并用以实践的写作路径指给大 家,然而,他一直持守的生命与精神高度,却 往往又是无数人倾尽一生也难以攀抵的理想高 度。他是一位领路者,却以其轻盈与坚韧将我 们落下太远,更多时候,我们只能看到他越高 越小的背影,像西西弗斯那样几近山顶。

如果 他不小心蹬下一块碎石,也是在提醒我们避开, 去寻找另一条同样能抵达山顶的坎坷之路。 有一次,他讲完话,孤身一人坐到吧台 边旋转的高凳上默然沉思。我走过去与他闲聊, 介绍自己。他点头微笑,话语极少,似乎一直 陷落在思绪里。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照面,那是 一个冷寂的冬夜。 第二年的秋天,我到滨州采访,几位作 家朋友得知,邀我一起吃饭,并告诉我他们请 了刘烨园先生来讲课,恰好可以一起交流。我 并未听到刘先生的讲座,却在饭前赶到了他授 课的地点。他被大家簇拥着走出大楼。我迎至 他身边,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似乎忘了松 开,我便揽住了他的胳膊。就那样,我们缓步 走过树影斑驳的街道,甚至在通过路口时,我 揽住了他的腰。他行走缓慢,脚步拖沓,穿着 一袭暗绿色灯芯绒长衫,我能感到衣服滑顺的 手感,并惊讶于他的这身打扮,却又觉得,对 他这种行思独异之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然而, 我也能觉出他身子内的寒凉,他几乎能让我听 到的喘息,证明着他身体的虚弱,他的胳膊细 而无力,秋天尚未退去的暖热并未让他的肌体 也暖热起来。这与我此前的印象稍有不同。 然而,落座后,他的表情开始活跃,虽 然话语低沉,却常在要紧处将倚在椅背上身体 迅速前倾,脑袋从缭绕着哈德门香烟的烟雾里 “突围”而出,掐着香烟的右手上下有节奏地 移动,声音变得短促而有力。也许是借助了酒 力的缘故,他面庞红润,在讲述中也出现了稍 有磕巴的停顿,关键的词语要重复一两遍。

他 较多的唇齿音呈现出某种与人拉近的亲和力。 不过,我从未记得他大笑过,即使在兴奋与高 兴的时刻,他也是嘿嘿或呵呵地笑,很短暂地 就收拢了回去。我们讨论很多西方作家的作品, 也许就是在那一次,他对我有了较深的印象, 曾经目不转睛地盯视我好几次,那种目光大概 是想记住一个人。 果然,在即将分手的时候,他很认真地 对我说 :“回到济南后,我请你到我家吃饭。” 我当时以为不过句很难落实的客套话,对一位 没写过多少文字的无名之辈,他的邀请令我稍 感意外。然而,不几天后,我就接到了他的电 话,请我去他家,并详细告知我怎么走、坐几 路公交车,他要亲自到指定地点接我。

我让他 告诉我楼号和单元门牌号就可,他却说 :“你 不好找,还是我去接你。”到了他指定的公交 车站后不一会儿,就见他骑着一辆很小的摩托 车疾速穿过马路迎面而来。他并不客套,只让 我上车。我与他一样,低矮地坐了上去,单手 再次揽在了他细瘦的腰肢上。摩托车忽地一下 窜了出去,吃力地爬上一个缓坡,过了门岗, 在一座安静的楼前停下。那个年代,骑摩托车 的人并不多,尤其作家,他的派头让我突然觉 得他其实一直是个很“时髦”、很“先锋”的人,他比我们这代人更好地完成了他的青春时代, 而我们却从未脱尽时代转换间那种骨子里难以 摆脱的“土”与“旧”,尽管更年轻,却缺少 真正的活力与锐度。

那一天,他还邀请了两位年轻作家。他 们是他的学生,都发表过不少作品。知晓了这 层关系,我暗自想:是刘老师要收我做学生么? 然而,自始至终他并未提及。他进厨房炒菜, 有一道干煸泥鳅让我惊诧于他的烹饪手段。我 相信,这般养活自己的技艺,一定是在他下乡 插队时被逼出来的,带着非常野性和乡土的味 道。不过,他需要的大概仅仅足够生存下去的 手段而已,即使修练得如火纯青,也是在写作 之余聊以慰藉生命的一点能力,他并不需要再 修炼诸多其他技术,以博取更多、更丰厚地报 偿,用以滋养和炫耀。他所言的“高级”,只 针对优秀的写作 ;他谋生的手段,也仅仅是为 了尽量不去麻烦别人。

那天,我们谈到文坛上 的一些利禄追逐、蝇营狗苟、费尽心机的谋取, 他叹息一声,说:“那太麻烦了。小人不怕麻烦。” 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这类话题一闪而过,我们更多的是谈文 学。那一年,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刚刚读过《饲育》《性的人》,不料,刘先生 也是刚刚读过,他说:“《性的人》,写得多好啊。” 然后,他对我们说 :“你三个各有优势,你俩 写得多,王川读书多,“在读书方面要向王川 学习。”他边说边看看身边两位。我深感惭愧, 我的阅读向来不求甚解,比较他的啃啮、深嚼、 吞咽,简直连读书都不算。但我知道,他提到 的那些作家和思想者,无论是欧美的还是俄罗 斯“白银时代”的,都是与他灵魂相通的人物, 他们具备生命与灵魂的“互文性”,从他后来 特例为苇岸写得一篇文字《苇岸与 < 大地上 的事情 >》中也同样可以看到,进入他视野的 大都是“质的‘异数’”和“少数”,是一颗颗 “孤身求索”“不屈抗争”的纯粹的赤子童心。

那天,他赠我一本他写得书《栈——冬的片段》, 一本很小很薄的册子。我希望他能写一部大 书,一部长篇。他告我正在整理资料,要写一 部很长的东西,长达百万字。我猜测,一定与 他的青春生命有关,是一生的积累,需要更加 持久的时间磨洗和生命投入。后来,问见过他 的朋友,回答都是十分模糊 :没听说,大概仍 在写作中。是的,刘先生的写作从来不急于着 手、出手,他好像一直在用生命熬着时间、熬 着千万次求索的那一个个答案。 因为这次交流,我们随后有过多次会面, 多是我或者朋友请他出来吃饭,听他谈论写作 和有价值的出版信息。他虽然封闭在家中阅 读、写作,却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新闻与大事, 他对这些往往表态明确,却并不过度关心。他 怕那些事情“麻烦”到他的心。

那段时期,他 是喜欢和谈得来的朋友持久聊天的,自然抽很 多烟,也喝酒。多次喝酒,我都大醉,从泉城 路南侧小酒店的二楼木梯上滑下来,搂着大树 呕吐。有一次,他的新书《领地》出版,喝完 酒,陈忠说去英雄山文化市场购买,刘先生就 一直跟着我们。甚至我趴在书店中央的台面上 睡着了,他也在那里等着,等我醒来,在书的 扉页上签上他的名字。我们也多次到一位老作 家家里做客,他是刘先生曾任职的杂志社的领 导,奇怪的是,他们几乎从不谈工作,只谈文 学与社会新闻。我能感觉到,老作家对刘先生 是极其赞赏和佩服的,总是一口一个“烨园”。 就在吃饭的时候,我与他谈起了川端康成,他 看出我对川端的喜爱,就说 :“你可以写一篇 文章,题目就叫《川端川端,康成康成》。”遗 憾的是,我至今没有完成这篇他替我命名的文 字。借着酒意,我说刘老师,你的文字风格我 已经十分熟悉,不信我给你写一段,并随手拿 过纸笔,模拟他的口气写了几百字。他竟然极 其认真地俯身眯眼读完,然后扭头看着我嘿嘿 地笑,未置可否。那个时候,我大概还有些“少年轻狂”的劲儿。 但也有比我更“轻狂”或更意气风发的 可爱的哥们儿。

有一次,一群青年诗人在山师 大中文系举办一个研讨会,刘先生刚发完言, 就被青年诗人孙磊站起来狠狠地“批判”了一 通,内容我忘记了,言辞颇激烈。我感到惊讶, 但当滨州诗人王长征慷慨陈词时,我的惊讶一 扫而光。刘先生表情平静,时时看着发言者微 笑,像看待老朋友一般。他实在是太熟悉他们 了,他更或许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 子,甚至觉得他们还比不上自己年轻时候的狂 浪、激烈与刚猛。但他给我的感觉,他的确是 更喜爱年轻的一代,由此也更宽容他们,对他 们寄予希望,任他们恣意发挥,哪怕是激烈地 批判自己。青春的纯真是他看中的,他心中始 终藏有一颗青春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他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更 多的可能性”,不管社会如何变换,总会有他 认同的理想主义者存在,哪怕不断递减,哪怕 是极少数。即使有更多的失望,他也不会否定 这个基本判断。

他厌恶虚假、卑琐,呼唤艺术 的真诚、开放,热爱纯粹而珍贵的生命。他希 望找到生命的本源,而不是那种“背负得太多, 污染得太重”的“问心有愧,不伦不类,庸庸 碌碌”的存在。然而,他热切渴望的“去辉煌 一次、彻底一次、反抗一次、完成一次、开始 一次”的呐喊,怕是他这一生也根本无法做到, 只能将这理想诉诸艺术和创作,而在生活中遭 遇艺术使徒的坎坷与不幸。他相信艺术不会死 亡,因为它“离生命最近”,就像他至死也不 相信青春会死亡一样。他的青春被收录到他一 笔一笔写下的书里了,那些单纯的、复杂的、 清澈的、深邃的、冲动的、理性的、真诚的、 坚韧的、桀骜的、批判的、苍凉的、深刻的、 呐喊的、神秘的……文字。

后来,刘先生参加这类聚会活动越来越 少了,不止我,很多朋友都难与他谋面,经常 听到的消息是他身体不好,又病倒了。也听到 他常自己学中医、自己配药,推了一个小车, 孤身到药店抓药,人越来越瘦小……那个场景, 让我在想象中判断:他仍在孤独而坚毅地活着, 仍在不断思索着,写作着,与时间赛跑着。曾 经有几次想去探望他,又深怕打扰了他,而对 于其他,我又深感无力。

记得在交往中,他也 只“麻烦”过我一次——找我帮忙洗印他年轻 时的黑白照片。我找到天桥区文化馆的李德玲 馆长,他亲自到暗房洗印。因为放大机很久不 用,在照片上印上了金属的锈迹。刘先生看到, 表情略带遗憾,却没多说什么。照片上的他, 年轻、帅气、朝气蓬勃,锐利的目光仿佛能洞 穿世界。可惜我当时没有自己保留一张,更可 惜我当年没有开口拜他为我的老师——也许, 我们同出一校,他内心始终以学长的待我吧。 在他身边围绕过的,一定还有很多与我同样的 晚辈。 他去世的当天,朋友看到了我转发朋友 圈的消息,纷纷表示惊讶、叹息和哀悼。诗人 王长征打电话给我,唏嘘叹惋良久,一再嘱我 保重,彼此互勉。

这些,再次令我想起先生的 “临终告白”: 我感谢你们让我相遇、相识、相认,感 谢你们没有嫌弃,让我这个弱点满身的同伴拖 拉在队伍的最后,感受着你们思想和艺术的清 寂和纯粹,负疚地相随相伴了这么久。 即使是最后的文字,这深情的告白也令 人感喟唏嘘。谁不曾有生命的弱点与精神的缺 陷,甚至从根儿里带来的人性的黑暗?谁不曾 有对这个世界和人群的负疚和惭愧?在人性的 复杂中,如果最明亮的始终是纯粹与爱,那他 就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就不会也不该有被“嫌 弃”的理由。他的临终“善言”,是生命历程 集中“闪回”后的自我判定,而不是任何人可以参与的“审判”抑或“追挽”,没有一个 人能够去经历另一个生命的一切——“世界上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生是可 以替代的。”(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一个作家,离开其作品 便是不存在的。因此,他不需要别离的感伤, 不需要送别的仪式,他只要把作品留下就足够 了。

他说:“如今要各自独自上路了,西出阳关, 不必有故人,为何要有故人 ? 为何要因无故人 而伤感?人的自我哪儿去了 ? 没有故人不是境 界更辽阔、胸怀更自由、孤独得更豪迈、前路 更无限吗 ? 因为你属于你自己。”是啊,“属于 自己”该有多么重要,我相信,他比我们做得 都好。“属于自己”的人才不会有过多地牵挂, 才能安定于孑然一身、勇往直前,才具备真挚 的温情与人性。于是,他说 :“我还是喜欢以 原始的书信来交流,因为字迹里有神态,有温 度,有情怀,有真实地心跳,真好。朋友们。 祝你们在自己的命运里完成自己。” 记得他极为推崇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 耀时》,那本很薄的小书大概可以诠释他所谓 的人要“在自己的命运里完成自己”的理想。

也许,他并没有完成自己,所以才将这关乎生 命最重要的劝告送给我们。然而,他应该明了, 在人世间,极少有人能够真正完成自己,活着, 仅仅是一个过程而已。作为一个生命,他离开 了,但我相信,直到最后,他也仍是走在完成 自己和自己的作品的路上(我一直惦记着他那 部也许完成也许并未完成的作品)。他抵抗着 时间,抵抗着生命的黑暗与虚无——这算不上 遗憾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去无限接近 那个完成自己的目的地——这也更无需预设什 么遗憾。

7 月 2 日上午 10 点,我、陈忠、宋登科、 王少元(上世纪九十年代,少元兄也常出席有 刘先生参加的聚会,有时还携夫人宋彦女士, 听说刘先生去世,尽管多年未见,他坚持去为 他送行)去粟山殡仪馆为刘先生壮行。我见到 远道而来的周晓枫、王开玲、孙继泉,见到了 我们的老友白峰,柳原、李蔚红夫妇,刘玉栋, 王洪曦……都是刘先生的故交挚友、同侪同事、 晚辈学生、对文学真诚热爱并受益于他的人。

刘先生躺在鲜花丛中,枯瘦得已经脱相, 面色蜡黄,却神情安详。 “生命终止了。一个人死于他没有实现的 大量计划之中。但在死后我在自己的书中复活, 在我的书中我又被发现了。这是不朽的生命。 在这种真实的生命中,一个人再不需要具有一 个身体和一个意识,他按照外部世界发挥出真 相和意义。”(萨特《死亡是向着自然的回归》,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 11 月第 1 版)这是 萨特的话,他还说过 :“唯有死者才能不朽”。

刘烨园先生必将与他写过的书继续前行,在更 漫长的苍凉里,温暖与追念将一并呈现。 总有一种仪式,表示告别;总有一种纪念, 留在心里 ;总有一种遗忘,保持到生命最后一 刻 ;总有一种完成,交付给永恒的时间 ;总有 一种爱,在艰难的尘世无限地轮回…… 愿刘烨园先生一路走好。愿所有依然行 走的人前路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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