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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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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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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货郎

刘磊

说到童年,就不得不提那些推着独轮车, 走街串巷挣顾生计的货郎们——赊小鸡的来 福、卖雪糕的大刚、收鸡蛋的健民、杂货货郎 老李——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去哪了。他们点缀 了我曾经的故乡,欢快的童年和渐行渐远的回 忆。

赊小鸡

那个年代,人们买日常用品、家禽幼崽, 多数是靠这些货郎。清明一过,鸡苗贩子来福 就带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小鸡来村里赊小鸡了。 所谓赊小鸡,就是你先挑几只小鸡养着,不用 给钱,等秋后母鸡下了蛋或公鸡卖了钱,来福 再上门要账。来福往往瞅准了人们吃饭的时候 来到村里,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赊小鸡来, 赊小鸡,今年的小鸡好养活—”,来福的声音 婉转而有力,一个胡同的人家全听见了。来福 吆喝完,就在胡同中央支下车子不走了,他明 白着哩、自信着哩。半盏茶的功夫,人们就从 家里出来了——有的左手拿着一块干粮边,右 手拎着一棵葱,边走边啃 ;有的从兜里掏出一 根烟卷,抿了抿点起来…… “今年的小鸡绝对好,您看这品相,这动 静,保证四个月就见蛋”,来福随手抓起一只 芦花小鸡,对着人群自卖自夸。

人们嘻嘻哈哈 地围着筐子,吓得这些小生灵叽叽喳喳地你挨 着我,我挤着你,有得被挤的跳了起来,扑棱 扑棱地向竹筐角落里钻,活像一个个滚来滚去 的毛绒球玩具。

“四个月不下蛋咋办哩?”

“不下蛋秋后不要钱,你说我年年来,还 能自己砸自己招牌?”

“哈哈那倒是,秋生嫂,你打算要几只?”

“今年得多要几只母鸡,俺那儿媳妇秋后 给俺添孙子,到时候正好杀了炖汤。”秋生嫂 笑着说。

“哎吆,别奶水太多,让你家死老头子占 了便宜。”

“去你的吧。”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有纯黑的公鸡吗?秋后大儿子订婚用 (鲁西北订婚,男方须送女方一只黑公鸡一只 黑母鸡,不能有杂毛)。”春堂离着十几步远就 喊了起来。

“纯黑的有三只。”来福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全要了。”春堂开心地说。

“你要这么多干啥?莫非你也订婚?”秋 生嫂问,惹得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秋后 我自己家用一只,剩下的卖钱啊,你知道一只 纯黑的公鸡卖多少钱吗?至少这个数。”春堂 边说,边比划了三根手指头。

“卖多少钱你还不是换成马尿灌肚子 里?”人们笑着说。

“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春堂悻悻 地说。 就这样,你家要个三五只,我家要个 六七只,来福记好了账,待得人群散去,他抽 上一袋旱烟,就推起车子,美滋滋地唱着歌, 赶往下一个村庄。 (这种销售方式现在来看感觉不可思议, 因为秋后要账时,你怎么能保证一定找得找 人?可那时候,这种契约式的赊销方式,竟然 大行其道持续了很多年而且所有人都觉得合情 合理不疑不惧,怪哉。

我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 候开始,赊小鸡的贩子逐渐销声匿迹的,我想 对人类而言,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时刻。) 卖雪糕 经常是夏天的午后,你正在家里埋头写 作业,或者守在 17 英寸黑白电视机前等着看 港台武侠片,突然门外一阵清脆的吆喝 :“卖 雪糕来,卖雪糕,牛奶的膨化的……”,这时 你一定先停了笔,然后支楞起耳朵听一听,确 认没听错——是雪糕货郎大刚的声音,紧接着 立马扔了作业舍了电视跑去门外,鞋子掉了都 不带回头。

雪糕大体分两种,五分钱一支的叫冰棍, 用冰糖水做的,又硬又甜 ;两毛钱一支的才叫 雪糕,牛奶做的,外面裹着纸袋。每当雪糕货 郎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停下车子的时候,身后 往往跟着一个飞奔而来的孩子,以及一个颤巍 巍的脚步追赶着孩子的白发苍苍的奶奶。

“奶奶奶奶,今天我不想吃五分的,我想 吃两毛的。”孩子说。

“行行行,咱家早晚让你吃穷喽。”奶奶 小口喘着气说。

“奶奶,我今天要吃两块。”孩子拉着奶 奶的手说。

“不行,你妈上坡前交代了,只能买一块。” 奶奶掏出一个碎花手帕,小心地展开,里面是 一小打褶皱的毛票纸币。

“奶奶,一块打不死馋虫,好奶奶了……” 孩子跺着脚,使劲摇晃着奶奶的手,撒娇地说。

“好好好,回头可不能跟你妈说。”

“奶奶,我要是说,我就是您孙子。”

“你本来就是我孙子。”奶奶虎起脸说, 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那时候家里穷啊,我见过兄妹两人馋雪 糕吃,家里人只给买一块。两人在门口,哥哥 让妹妹先吃,妹妹伸出小小的舌头,围着舔流 下来的汁液,生怕漏掉了一滴,哥哥在旁边边 流口水,边问好吃吗好吃吗?有时候俩人飞快 地跑回家,把雪糕化在碗里,俩人用勺子挖着 吃。 后来,哥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妹妹, 自己却混成了黑社会,据说他每次抢劫前都喜 欢喝酒,而且不管喝什么酒,都要往里加满雪 糕或者冰块,直到酒溢出杯子,然后端起酒杯 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在妹妹大学毕业的那天晚 上,他准备干最后一票就收手。那晚,他叫了 两个兄弟截住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本想抢 点小钱弟兄们喝一场散伙酒拉倒,没曾想却在 男子身上搜出了一件一斤重的黄金首饰,男子 先是跪地哀求,他以为是求饶命,没曾想是求 不要抢他的黄金。真是笑话!这么多年,只见 过舍财不舍命的,没见过舍命不舍财的。

他一 刀子递了过去,男子扑通一声跌倒了,像是谁 撞倒了一口袋粮食。三天后,警察在审问时问 他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他只说了一句话 :酒里 冰块放多了,脑袋都冻麻了。 很多人不知道雪糕的正确吃法 :先把那 层油纸揭掉,舔干净油纸里侧沾着的那层汁水, 然后把它放入口中,用舌头狠唆几口,不能用 牙齿碰到,否则雪糕容易折断,如果你不小心一下嘬下一大块来,即使冰的牙齿打颤舌头发 麻也不能吞掉,那样品不出滋味,你必须赶紧 吐到一个干净的茶碗里慢慢享用。等到雪糕仅 剩四分之一的时候,竖着嘬已经嘬不到了,这 是最考验技术的时候,你必须仰着头从下面轻 轻咬下一小块,然后再吃另一边,否则剩下的 部分容易砸脚面子上,那你可就后悔莫及啦。 雪糕吃完,你还有两件事没做,一件事 是吮手指头,你必须把淌过汁液的手指头吮三 遍,直到空剩了指头的咸味 ;另一件事是把雪 糕棍晾干,打磨好,编成小竹筐放些小物件, 或者穿个洞做成竹蜻蜓,忽悠一下飞到天上去 了。

“拿鸡蛋来换钱使” 要说吆喝的最好听的货郎,当属收鸡蛋 的货郎健民。说来你可能不信,那时候的鸡蛋 在乡村,就是硬通货,既能卖钱,也能换东西。 你听,收鸡蛋的来了:“拿鸡蛋来换钱使……”, 后来我学了音乐,知道健民是用四四拍的 3353232(咪咪嗦咪来咪来)唱出来的,音拖 得长,婉转、脆生,好听极了。

跟在健民后面的,往往是农村妇女或者 小脚老太太,她们用一个花布手帕包着一兜鸡 蛋,右手攥着四个角,左手托着包袱底。因为 怕打了鸡蛋的缘故,他们走路不急不缓,步幅 比平常略小一些,眼看着前方,一步是一步地 向健民走去——手里攥着的可是钱呀。 健民同样小心地接过鸡蛋,清点完个数 便满脸堆笑地说,“大娘,一个鸡蛋一毛五, 您一共二十个鸡蛋,按理说该给您三块,可您 这有五个小的,一看就是今年的鸡刚开始下的, 这样吧,给你两块五吧。”

“俺家的这几个鸡蛋别看小,可它皮薄黄 大,保不齐这营养比其它的蛋还高哩。”老太 太不服气地说。

“就是,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鸡下蛋也 一样,哪只鸡刚开始下就能下大个儿的蛋?总 要先下几个小的撑撑肚子嘛!别看小,可它头 一次下蛋,它知道用心啊,为了下这蛋,它净 挑好东西吃,吃了就趴窝里养精蓄锐。鸡和人 一样,什么事情轻车熟路了,就疲沓了,就开 始应付了。”秋生嫂附和着说。

“得嘞大娘,您别说了,就按三块给您, 可有一样,您家的鸡蛋下次还等着我来收,可 别偷巧让别人收去了啊。”健民笑着说。

“放心吧小伙子,俺家的鸡蛋保准都给你 攒着。”大娘高兴地说。 每到开学,孩子们就拿着几个鸡蛋,去 村里的代销处换来几个四线方格本,一只圆珠 笔,然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可孩子毕竟是 孩子,有的临出门父母把鸡蛋放书包里,路上 听几声老鸹叫,撵几只不知道谁家的小花猫, 踢几块圆不溜湫的小石块,走着走着就忘了鸡 蛋这茬了,到了上课时间一掏书,一手的鸡蛋 黄,那叫一个酸爽! 鸡蛋还能换药,我就亲眼见过海珍大娘 用鸡蛋换药。她用小手帕包了五个鸡蛋,一步 一挪地踱进赤脚医生长顺家中。

“顺儿,我这 几天肠胃不好,给我拿点药,要管用的。”边说, 边迈过长顺家的门槛。

“大娘,几天了?” “两天了” “我先给你包一天的,你吃吃看。”长顺 把药片从大药瓶子里倒出来,用草纸熟练地包 好,递给海珍大娘。

“这是五个鸡蛋,够不够啊?”海珍大娘 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到长顺家的桌子上,然后 用手拢住,顿了顿,直到鸡蛋在她手里晃晃悠 悠地慢慢安定下来,方才收起手帕。

“大娘,我不要您鸡蛋,这药啊,您先拿 着用,觉得管用,我再给您包一天的。”

“那可不行,大娘没钱,可是有鸡蛋。” 海珍大娘边说,边接过药转身走了。长顺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二天,就让自 己的孩子把鸡蛋送了回去。

老李的故事

要论吆喝花样最多的,当属杂货货郎老 李。老李其实是个大小伙子,只是成年风吹日 晒走街串巷,日子像刀子一样,把他的皮肤划 开一道道纹痕,最后皴裂成了皱纹。

老李推着 独轮车,车上两个长形大竹筐,筐里摆满了针 头线脑、筷子碗盆、鱼钩鱼线、铅笔贴画……。 每到一处,老李就把车子停在树下阴凉处,坐 在马扎上,摇着货郎鼓唱了起来 :“货郎担子 晃悠悠,赶路不用马和牛,来到咱们胡同口, 都来看看我的新线头”。 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走了,男人女人、 老人孩子,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了,里三层外三 层,几只小奶狗在人们腿下钻来钻去,偶有被 人踩到尾巴,“嗷”地一声跑远了。男孩们买 了鱼钩鱼线,正在为哪儿的鱼多争执着 ;女孩 们悄悄地买了把小镜子,照照头、照照脑,又 跑到远处下把明晃晃的阳光反到货郎脸上。 老李用手挡了眼笑着说 :“谁家的孩子这 么皮!”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赶上纺线的老太太围过来,老李就唱:“大 娘您呀慢点跑,这里有针头和线脑,价格便宜 货又好,三年五载也坏不了……”

“老李,要是坏了俺可不给你钱。” 赶上织毛衣的妇女围过来,老李就唱:“红 色线线织小帽,绿色线线织毛袄,要是你给弄 反了,戴在头上叫人笑。”

“老李,你又瞎唱。”妇女们笑着说。老 李也笑了,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当夕阳把鸟儿唤回巢里的时候,老李推 着车子走回村的河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像是 喝醉了酒。他得意地唱着 :“白天进了针和线, 晚上把它换成钱,妹妹妹妹你别着急,哥哥这 就来娶你,来娶你……”

老李的名字叫李春兴,从小便没了父母, 跟着姨妈长大。春兴小时候喜欢姨妈村里那个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女孩话不多,因为她的眼 睛也会说话,很多时候就用不着嘴巴了。春兴 第一次见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角落里, 哭的很伤心,因为她弄丢了自己最喜爱的镶着 蝴蝶结的发卡。

“是不是黑色的发卡,蝴蝶结是米黄色的, 还长着淡蓝色的触角?”春兴挠了挠头问。 女孩点了点头。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春兴 用小拇指在女孩面前比划了一个一小会儿的姿 势,一溜烟跑回了家。 让一个小女孩破涕为笑似乎并不是什么 难事——春兴把一个一模一样的发卡,递给了 女孩。女孩眼睛眨了眨,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 睫毛上,在阳光下映衬出两道美丽的彩虹。那 是春兴第一次见这么美丽的彩虹。 后来,春兴问女孩,你明知道我送你的 发卡不是你丢的那个,为什么你还要? 因为是你送的 , 女孩踮脚仰脸眨着眼睛 说。 自那以后,春兴对女孩的小玩意有了兴 趣,什么木梳、小镜子、头绳等等,春兴能一 眼看出今年流行什么颜色,哪个款式,他变戏 法一样让它们出现在女孩的笔记本里,课桌洞 里。女孩知道是春兴送的,便望着他嗤嗤地笑。

春兴初中毕业后,姨妈无力供他上学,便辍学 了,女孩考入了县城的高中。毕业那天,雨很 大,他站在雨里对女孩说,你会等我吗? 雨晴了,知了召唤出一道彩虹,春兴觉 得跟那年女孩睫毛上的彩虹一模一样。 毕业后,春兴干起了货郎,他起早贪黑 地跑到河对岸的城里,去把廉价的杂货带回家, 在箩筐里码放整齐,又胡乱吞几口饭,就串乡去了。他的解放鞋随着阳光吻熟了十里八乡的 大街小巷,他的吆喝声和着雨水渗进了每家每 户那斑驳的老砖墙里。有一次进货,春兴透过 学校的围墙,看见了正在出操的女孩,他一眼 就认出了她,和那条欢蹦乱跳的马尾辫。正当 女孩往这边看时,他把帽沿压了压,悄悄地走 了。

听说收废品利润大,春兴一边干货郎, 一边收废品。没过几年,春兴开起了废品收购 站,一天,他在一本旧书上看到了如何在废旧 家电中提炼黄金。他如获至宝。一连几周,春 兴都躲在家里不出门,按照书上介绍的方法一 次次地试验。 春兴魔障了。人们摇着叹气地说。 等到春兴灰头土脸地从房子里出来时, 他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辉。他突然有了一个宏 伟的计划,等到女孩大学毕业时,给她打造一 顶纯金的王冠,让她戴在头上,成为全校最漂 亮的女孩。

他更卖力了,白天为了尽可能多地 收购废旧家电,他曾经一天转了十几个村庄, 嗓子冒烟就喝口凉水,鞋子磨破了就索性光起 脚丫。一到晚上,他就钻进他的“实验室”, 提炼出几颗米饭大小的的金粒,然后小心翼翼 地把它们放入一个瓷罐中攒起来,瓷罐上贴着 女孩的照片,是春兴从毕业照上剪下来的。就 这样,两年间,春兴竟然攒下了一斤重的黄金。

那天,他早早地吃了饭净了手,舔了舔 嘴唇,用颤抖的双手把这些小生灵倒在一个铺 好的白布上,它们在布上滴溜溜地挣扎、乱转。 一斤,五百克,三千多个颗粒,七百多个日夜, 每一个颗粒都是他的汗,他的心。

他跪在地上, 小心地把他们捧到一个铁盒里,他把铁盒揣在 怀里,发动了摩托车,向城里的首饰加工店驶 去。谁知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抢劫的,春兴再 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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