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峰
春逝
浓浓的年味尚未散尽,堆满鞭炮纸屑的大地渐渐松软 起来,若不经意抬头看,天上已飘起了少见的薄絮状的浮 云。在土坡上行走时若不小心一滑,手慌忙去扶那沉闷了 一冬的瘦柳,却感到手心里软软的、黏黏的,仔细看是一 抹搓落成泥的嫩芽子。原来这一排沉默的柳树已苏醒过来, 虽吐穗无声,终究脱离了冬日一味的枯褐,颔首娇羞间令 人感叹 :俏若不争春,谁把春来闹?
不几日,那沾满点点苞蕾的柳条子开始 婆娑风骚、夺人眼目,于煦暖的微风中,于鹅 卵的嫩阳里,用扭动的腰身驱赶着寒迹,丰满 着田野。那一旁的河水愈是懒乏的潺潺无味, 那铺地的枯草愈是屈服冰封的肆意,这柳意便 愈发令人神往、令人陶醉。
日出日落,那枝上 苞蕾喷吐出了柳花,结成了粒粒自信的骨朵, 迎着尚存凉意的微风招手、微笑,像一对阔别 多日的老友重逢,诠释着重生的神话,挥洒着 新生的隽逸。俯身这柳下,哪怕只是静静地蹲 坐,感受着柳梢的随风惬意,脑海中早一片春 光灿烂了。 雨露里,那柳花抽出的叶脉日渐肥厚。 当地上雪斑融尽、铺上层层绿意的时候,那枝 叶已如淳美的熟妇,恬静中散出娇气,风月中 透出优雅,一颦一笑绰约柔俊,楚楚醉人。
料 不到这巴掌大的翠园终究是孩童的世界,哪条 柳枝愈献媚,便率先被拧断下来,搓除了叶片, 刮成了细长的鞭条,在空中甩来甩去,“倏倏” 作响,一时竟分不清了是风声还是枝吟。 这些被折断的枝脉渐渐死去,但孩童们 所到之处,任凭那几声“倏倏”响声,水清了, 草绿了,不经意间带来了一派盎然春光。那疯 长的翠绿,那熟透的翠绿,在地上蜿蜒开来, 都循着路祭,滋润着路祭,匍匐、聚集在这长 满柳树的翠园里。
彼时,这翠园里的柳树已不 再绿意阑珊,摇晃着散长的瘦叶,失了丰姿, 流了神韵,透露出了微衰黄意。 夏浸 若是听见了蝉鸣,那定是一个浮热的世 界。在洋江,那匍匐林间的黑虫于空旷中聒噪 不绝,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们在不辞辛劳,苟 活生迹。 但还有一种声音能冲破这热的篱笆,就 是卖冰棍姑娘不遗余力的叫卖声——这是对无 聊的孩子致极诱惑。 远远地,就看见一圈人围着个破旧的自 行车嘻嘻闹闹,骄阳下分外扎眼。卖冰棍的 小姑娘,不知道来自哪村哪店,扎一个红头方 巾,穿一身粗布大褂,一条裤腿卷起过膝。
一 旁三三两两的孩子进来出去,有的拿着脏兮兮 五分钢镚,有的拿着啤酒瓶子,都伸长了脖颈, 高抬着小手,嘴里馋馋地抿着口水。姑娘不慌 不忙,打开后座椅上的白木箱子,箱口顿时冒 出几缕寒气 :一块、两块……白白的、或红红 的冰棍转眼间被贪婪地含在嘴里,被过瘾地上 下舔嘬着,发出“滋滋”声音。吃不着冰棍的, 围着拥挤的人群也不知是该钻进去,还是避开 路,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脾气倔的,急 急回家搬“救兵”了 ;胆子小的,不敢缠着家 里要钱,赶紧离得远远的,拿根树枝在地上无 聊地打发时间,眼睛却不时瞟过来,干巴巴的 模样惹人心怜。
何尝不是这样呢?这块薄薄的冰片,于 冬日的确不算扎眼 ;那吸啜出的甜甜冰丝,也 比不得家里的蜂蜜可口,但在这炎炎夏日、徐 徐热浪里,它却附上了魔力,勾引起孩子们心 中最单纯的情欲。在泛着泥花的池塘里泡上一 阵,哪比咬口冰棍来得祛热?在避阳的树荫下 歇上半晌,哪比咬口冰棍来得解乏?甚至于繁 星满天、凉风不断的夜下,听着奶奶天宫故事 的时候,又有多少孩童已微微入眠,做起了“嘎 嘣嘎嘣”嚼着冰棍的美梦呢? 姑娘卖得差不多了,拿起水壶“咕噜噜” 喝上一阵,擦擦嘴角,推起车子向前走去。
几 个未尝到冰棍的孩子,扔了树枝小步跟上去, 一段接着一段的路程,直到望不见了才不情愿 地停下来。一个孩子手里握着一根冰棍棒,仔 细看却不是冰棍棒——是一根折断的树枝,脏 兮兮的,大小和刚吃剩的冰棍棒差不了多少。
秋孕
老家院里有棵枣树,紧紧挨着房屋,与 老屋一起守落着春秋,年岁比老屋还长。 春夏的时候它不动声色,不仔细看,很 难发现那些潜伏在瘦枝上的小黄花,不张扬, 不颓丧,心平气和地吸吮雨露。忽一日,那些 黄花渐渐褪去,一些绿豆大小的果实沾染着乳 臭,密密麻麻滚满了枝桠。 发现他们因夏末的一场暴雨。雷霆过后, 树下铺满了一片枣伢子,静静躺在烂泥里,老 人们见了心疼得厉害 :瞎了多少枣哟!我们才 发现了这树上的精灵,仰起头来指指点点。它 们刚刚经历雨中悲歌,光亮中摇缀着点点水花, 更增添了些成长的不屈和要强。 它们眼瞅着在饱满、在茁壮。几日不见, 它们更成熟了些,如一串串翠烈的玉珠,这一 捧,那一簇,将那细细的枝杈坠得弯下腰来。
一阵秋雨袭来,它们在阴暗中凝神聚力,但风 雨如晦,那些躲闪不及的,摔落在地上的瓦砾 堆、咸菜瓮上,发出“梆梆”的脆响。雨还未 下尽,我们打着冷战摸索到树下,捡起那花生 粒大小的青枣,含在嘴里嚼上几口,好生涩的 味道! 那些顽强坚持下来的,身上渐渐起了鲜 艳的红斑,像是块块胎记,这是成熟的标志。 这红色逐渐浸满枣身,又放佛会传染,一个红 一个,一片红一片,秋的熟韵洋溢在墨绿的叶 间。天晴朗的无边深邃,这棵枣树便抖擞了精 神、卯足了力气,几乎一夜间,串串翠珠成了 赤酱玛瑙,羞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优雅的 微笑,荡漾在房前屋后,粉饰着收获的大地。
地上的大人孩子开始忙活起来,有的举 起竹竿一阵风雨 ;有的爬到树上采摘、摇晃 ; 有的干脆爬上屋顶,将密密的枝头拦腰折下, 好不自在。在地上边捡边吃,边吃边捡,几番 下来,肚里也就差不多了,感觉涨涨的、鼓鼓的, 打个饱嗝,尽是枣子的清香,瞅瞅斜阳,真似 一抹秋阳下肚、半注秋风涌来。
秋深的时候,老人挑了壮实的红枣塞满 一瓶子,再灌进白酒密封至年关。仍记得那瓶 子在雪天打开后,浓浓的醉香扑面袭来,那些 红红的枣,还是微笑的模样,淡然的已令人记 不清了那一路走来的风雨,和风雨后的丰年。 冬祭 初冬雾多,一早出门却冷不防进入了一 个陌生世界,四周一片白茫茫,一切消融了, 一切水化了,只有无序的嘈杂远远近近、不分 东西。相间雾霭中的涌动影影绰绰,难以寻到 那踪迹的方向,是走来,还是过去。 清晨饭点前,雾中总会响起阵阵“梆梆 梆”的脆响。人们循着过去,走到那熟悉的衣 帽、木车前面,先来上阵暖心暖肺的寒暄。人 渐渐多了起来,气氛也热闹起来,雾气通人性 似的,知趣地讪讪离去,里面的场景就清晰可 见了 :只见一位老人熟练地将递上来的半瓢黄 豆上称,再掀开木车上一层湿布,露出一方白 白的“肚皮”。
老人用铲刀认真地切上两块小 心放在称上比来划去,称好后放到来人的盘子 里,再切上小半块搭进去,透凉地吆喝声:“豆 腐半斤拿好嘞!” 原来那木车上湿布覆盖的,恰恰是赶早 磨出的豆腐。盘子里,溢香不绝的嫩白豆肉已 渗出了豆汁,好个鲜活样! 那时冬日蔬菜不多,以大白菜为主,豆 腐则派上了好用场。俗语叫“千滚豆腐万滚鱼”, 热锅凉油加葱花后,将大白菜、豆腐块放进去 大火猛煮,一刻钟的功夫白菜香溢出来了,豆 腐的浓飘出来了,一屋子热气袅袅,又带来一 屋子瑞兆吉福。
隔着一窗凛冽寒风,热乎乎、 香喷喷地扒一碗豆腐大白菜,那年味便潺潺涌 上心头。那天宫的财神、寻酒的祖宗们,恐怕也止不住这一阵大嚼大咽的诱惑,仿佛眼瞅着 那墙上的财神图更清、更亮了,那屋外的长明 灯更红、更艳了,那年味便更加浓郁了。 它的本领还远不止这些。切片后油炸至 金黄,既用于堂前祭祖,又是招待亲朋的佳肴; 冷冻后弹性变大、鲜味变陈,煎炒烹炸别有风 味 ;切碎后放点酱油、葱白、香油拌在一起, 清清白白的味道直醒耳目、回味悠长 ;甚至不 加任何佐料,只是软乎乎地咬上一口,含在嘴 里慢慢嚼、细细品,一嘴的豆香涌至脑头,遍 至全身,闭上眼睛,恰似身处一片黄灿灿的豆 子地里,身临其境,四周触手可摸。
离去了那冬雾里斟凉的年景,这软白的 韵味便淡了些、轻了些。如今的豆腐纵使形状 越来越精致,花色越来越繁多,但它的故事, 却仅仅是一顿饭,填饱了饥渴的肚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