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学
娘来我家小住,二姐打电话说 :多陪娘出去走走。 放下电话,我看到一只小鸟叼着几丝粉红的花蕊,飞到窗 棂上,抖动着古铜色的羽毛,转动着灵活的脖颈,往窗子里探 视着。
娘,我们去爬佛慧山,看大佛头吧。 娘迟疑了一下。
娘,这山我也没爬过。 娘一听这个,便答应我了。
下车后,伸向佛慧山的那条短短的柏油路,娘走了近一个 小时。路两侧,迎春花、樱花,紫荆,海棠,桃花,杏花…… 竞相开放,蝴蝶追着,蜜蜂闹着。
娘每走几步,就会被一棵花树吸引。我远远地望着娘,娘 站在一棵杏树下喘息,但娘会做出赏花的姿势,轻轻拽过一枝来,看一看,闻一闻,有时也会让我给她拍照。 娘的外套红彤彤的,映衬着花白的头发, 在任何一株花树下,都显得格外耀眼,格外扎 心。 经过一段千年古道时,娘停下来,扶着 护栏,望着那些立愣着的明晃晃的石头发呆。
在过去,这是一条进城的要路,历经沧桑,见 证着生活的变迁,这样的古道在故乡是再熟悉 不过了,娘是想老家了。 在开元寺遗址,认字很少的娘,竟一下 读出了南面石崖上的刻字“山高水长”,“逍遥 游”,也一眼望见绝壁上的一尊坐佛。
娘问 :这是你说的大佛头吗? 我摇摇头 :娘,不是,大佛头没有身子。 咦?那佛身子呢?娘有些吃惊。 我给娘解释 :可能当时大佛头雕刻完, 工匠们发现下面的山石松散,不适合继续雕刻, 只好算了。
娘说:不对,就拿咱老家盖石头屋来说吧, 都是先看好地形,打好地基再盖,一般的石匠, 都那么有眼光,那么识远,更不用说过去的能 工巧匠了。 娘心存疑惑,就默默地沿着寺北的崖壁 看起那些石室来。
我拽着娘去看泉,甘露泉,秋棠泉不见 泉流,却各聚成潭。东边崖壁下的迷你石窟里, 长生泉正细细地流着,好久才聚成一小洼。石 台湿湿的,滑滑的。我拎起泉边的水瓢,往里 伸长了手臂,好不容易舀了小半瓢。 这水也太小了!我嘟囔着。 娘拧开带来的水瓶,淋着净了净手,又 将两只手并在一起,拱成碗状。我将泉水倒入 娘手中,水从娘的指缝间渗出,娘低下头,吮 吸着手心里的泉水。
娘说:真甜!这泉能长生, 也多亏了它不起眼,性子慢吧。 我品味着娘说的话,春风带着花香,一 路追来,气息就丰富了,深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这时一位看上去六十来岁的大爷向我走 来 :姑娘,帮我看看这手机行吗?我和人家视 频,我能看到人家,人家看不到我。
我犹豫着,还没接,娘就抢先说:好,好, 让孩子看看。 我拿过这款苹果手机,打开设置,从极 限管理里面,将拍照和录像都打开,又递给大 爷。 大爷对着手机:哎呀!老哥,能看到了啊, 我让一个姑娘帮我修的,人家是陪着她母亲来 的。老哥,看,这一个个石室,过去儒生在里 面读书,学习呢。看,这边是一尊大佛,对对! 慈眉善目的,这边还刻着字。
大爷举着手机, 对着一圈摩崖石刻,来回走动。 娘被打动了,娘说 :这大爷心眼真好。 弱小的娘掐着腰,仰望着巍峨的高山, 有点犯愁。绿树红花间隐隐传来天籁般的佛乐, 我说,娘,咱都到这里了,不去拜拜大佛头实 在可惜呢。 娘还在犹豫,刚才那位大爷也过来相劝 : 老妹子,听孩子的,去看看吧,边走边歇,慢 慢就到了。
娘问大爷多大年纪了,大爷说,他今年 八十了,平时最爱爬山,济南及周围的山爬遍 了,佛慧山是每周来一次。 娘听了不住地赞叹,因受了鼓舞,娘又 继续赶路了。 山势越来越陡,娘每抬一步都显得吃力, 平缓处,我与娘坐下来休息。 我从兜里掏出个驴肉火烧递给娘,又打 开一瓶温水,让娘吃点喝点再走。娘香香地嚼 着,目光迷离,身边的春树正升起一层淡淡的 烟雾,在晨风里轻轻地漂游。
这时,一对父母,搀扶着一位十来岁的 戴墨镜的小孩走来,看样子,是位盲童。那位 母亲不住地鼓励孩子往前迈步,父亲则指挥着 他怎样迈,脚步该往哪里睬。小孩每迈出一步,踩的稳当,那父母就 会心一笑,娘也会跟着松口气。还有两步,就 到平坦处了,这时任凭那父母如何来说,孩子 愣是不敢往前迈步了,只见他腿肚子打着哆嗦, 直想瘫坐下来。 娘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孩子,大胆一点! 有爹娘扶着,就不怕。
小孩听到这个陌生又温暖的声音,勇敢 地接连迈出了最后两步。 经过娘身边时,那位母亲对我娘报以感 激的微笑。 一家三口搀扶着,一步步离去。这时空 气中,就多了缕无名花的暗香。 终于来到大雄宝殿,张口气喘的娘来不 及歇息,就跪在佛前的圆垫子上,闭上双眼, 虔诚膜拜。 大佛头温暖地俯瞰着娘。 那一刻我远远地望着,娘心和佛心交汇 的刹那,仿佛有一道光穿过我心灵的暗角。 娘出来后,朝山下看,娘突然眼睛一亮 : 咦?谁说大佛没身子哩,瞧,那不就是佛身吗? 娘指着山梁 :看!佛祖正盘腿打坐呢。
我顺着娘的手指,放眼望去 :清宁的草 木将山野铺陈的既广阔又深邃,金灿灿的连翘 花点缀着整个山野,几块石头高卧在黄绿的画 卷中,向着阳,闪着光。 娘指着那些白石头 :瞧!那就是腿弯! 娘又说 :从佛祖脖子往下看,这山圆么 么的,是佛肚,再往下,两边鼓起来的,是拨 了盖(膝盖),佛祖在盘腿打座,整个山就是 尊大佛。 娘越看越像,越看越神,大佛头具象起 来了,生动起来了。 娘的眼光照亮了我心中的佛慧山。
我顿悟着 :噢!原来,人家刻了佛头, 连起下面的山,作了佛身。 娘却反着说 :是人家是看好了这座山, 像佛,刻上佛头就圆满了。 拜完大佛头,本来要下山的,我又鼓励娘: 前面有千米画廊,咱不看看吗? 娘知道我想去,就又答应下来。 不愿多走路的娘,前行了百十米竟又折 回去了,说再回去望望大佛头。 我抱膝坐在小路上等娘,猜着娘的心思。 返回来的娘,脚步轻盈。娘指着东面一 座绿油油的小山说 :看,那山像只待飞的燕子 呢!我暗暗佩服,那正济南著名的象形山—— 燕子山。
扶娘爬上高高的绝壁,一条栈道,宛若 游龙,下面是幽深的峡谷。山崖上一朵朵楚楚 的小花,勾勒出诗情的写意,远处,山尖上漫 过一片流云,又消失在梦幻的渲染中。 娘指着一条看了就眼晕的深沟,突然冒 出一句 :这地方,俺年轻时爬过。 娘是第一次爬佛慧山,何谈爬过?我有 些诧异地看着娘。 娘说:扶着树,躲着那些石头茬子、植筋, 顺着崖头根,踩着薄板,抓着那蓬呱啦鞭(连 翘),使使劲就能爬上来。
娘继续说 :那次去大青山抓药,崖头底 下那窝子丹参真多啊,俺踩着一块块薄板溜 下去,慢慢就转到了那里,这时,恁山牛嫂子 站在崖头上喊 :喂……那个采药的是谁啊…… 可当心!太陡了!俺背着沉甸甸的筐子转上来 时,恁山牛嫂子的筐子还空着,她脸色煞白, 还没变过来 :婶子,恁看看,那个地方山牛都 不敢去,恁可忒大胆了! 原来,佛慧山的陡崖唤醒了娘在故乡采 药的情景。娘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山野中行走。 娘挎着竹筐,背着花篓,攀着悬崖峭壁,伸手 够着那一棵棵草药,慢慢抓满筐。
从回忆中走出,已行至千米画廊的终点, 其实何止千米,但见漫山斜阳普照,万物滋荣, 处处是风景,处处是感动。本来我还想去看看黄石崖的北魏造像, 可娘实在太累了。 下山时尤为艰难,娘埋怨我 :俺都好久 不走这么远的路了,看今天把俺累的! 我没理娘,反而感觉自己像完成了项使 命似的。
山脚下,一棵棵热烈的花树正屈于暮色 的寂静中。 没过几天,半夜里娘突然肚子疼,疼得 汗珠子直滚,住进了医院。 娘需要立即手术。 两个姐姐都赶来了。 医生说 :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咋当的? 你母亲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这病不是一天 两天得上的,你们平时就没注意? 大姐懊恼着 :娘说过几次,肚脐周围疼, 当时我没在意。 二姐醒悟着 :怪不得娘不愿走路,那是 身体的原因,不待动弹。 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眼前又浮现出在 我执拗、愚蠢的鼓励下,娘咬牙坚持,摇摇晃 晃爬山的身影。
娘身体恢复后,一次,突然问我 :妮儿, 今年春上,我们爬的那座山叫什么来? 您说呢?娘。我反问道。 娘说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个佛字。 娘又想了想,脆生生地说 :佛善山! 我麻木的心被猛戳了一下。 善也即慧吧。 大爷长寿,不只因他爱锻炼身体,还因 他以善为乐,心态好 ;盲童勇敢迈着攀登的步 伐,因他总是行走在父母细微的爱里 ;佛以慈 修身,善入佛慧,终得圆满。
我问娘,那天许的什么愿。 娘叨唠着 :俺许着娃们学习好,俺大妮 儿身体好,大女婿在国外工作安心。二妮子最 能干,能吃苦,钱多少是多?身体重要。二女 婿好打牌,搓麻将,希望他能改,以后多顾家。 俺三女婿,好好做官,一直一直做清官,俺三 妮儿勤努力,能写出手好文章。
我鼻子一酸,问 :那您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