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燕
我一直觉得,我们老家的咸饭,才是真正的腊八饭,只有我娘做的腊八饭, 才是腊八饭里最正宗的口味儿,其他地方的,都是仿品、赝品!
在我们老家,我们嘴里说的“饭”,是大众认知的粥。大众对于饭和粥的 认知,真不如我们老家精细。我们老家,用大米、小米、绿豆、花豆等等作 物熬煮的,才配叫“饭”。
那些棒子面、小米面、高粱面、用极少的粗粮面子 插的一锅稀粥,才是真的粥。 乡下人多数是喝饭的,稀粥不撑时间。喝稀粥的,多数是不怎么干活、 活动量小、肠胃功能也相对弱了的老年人。但凡家里有劳力的,都是以饭为主。 夏津产小米。
小时候,我们村经济不发达,外地的大米很难运输到我们 村里,所以,一年也难得喝上一顿白米饭。那时候,白米在我们眼里,是细 粮,只有富裕的家庭才能经常喝到大米饭,蒸米饭是听都没有听到的奢侈伙 食。那时候,母亲好不容易买到的大米,也是和小米掺着熬煮,我们姊妹四个, 总是看看舀到碗里的米粒是不是白色的多,黄色的少,多几个白米粒子,都 会沾沾自喜。哪里像现在,小米的身价已经是大米的几倍,甚至好几倍,真 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一粒米上就能体现出来了。
每年腊八,娘都用最好的小米,给我们煮干咸饭。也就是,我们家乡、 我们眼里真正的腊八饭。 腊月初七一早,娘就捡黄豆粒儿,把金黄饱满的颗粒,泡在水里,剩下 的不怎么饱满的,以及瘪的,用来换干豆腐。瘪的,总藏在不怎么饱满的下面, 卖豆腐的老三来时,上称称后,趁人家不注意,娘赶紧倒进人家盛豆子的袋子 里。然后用老三带的抹布,抹一下碗底儿的余土,用来盛豆腐。那时候我们 跟在娘身后,又期待,又惴惴不安着,生怕老三看出碗里的猫腻,看出我们 以次充好,让我们吃不成豆腐。就像邻居张代婶子,豆子里掺了土坷垃,老 三说什么也不卖给她豆腐了,为此两人骂了一顿架,爱民弟弟腊八节哭了一天, 也没吃上咸饭,还是妈妈,从我们家端给爱民一碗,因此,我们和爱民一打架, 就用那碗腊八饭做切口,爱民吃人嘴短,就灰溜溜败下阵去。
每每,我们都能欢天喜地的从老三手里,接过我们的豆腐,争着抢着端 回家,妈妈在后面紧张的呼喊着 : 别把碗摔了,别把豆腐摔了!谁舍得摔了啊,端豆腐的孩子,必然是 小心翼翼的,看着那厚厚的一打白白黄黄干干 爽爽的豆腐页,散发着诱人的豆腥气,那个小 心,那个馋啊! 做咸饭,豆腐和白菜是主要的配料。母 亲把换来的豆腐,拿出一页,给我们姊妹四个, 撕成尽量公平的四小块儿,放进我们手里、嘴 里。自己舍不得吃。我们也是,拿着看,闻, 然后再放进嘴里,轻轻地咬,嚼,品它小小的, 香香的豆香气!但是,小心着,小心着,还是 很快咽下去了。留下心满意足,和满满的回味。
母亲在菜窖里扒出两棵白菜,白菜这时 候多数已经开始烂了帮子和叶子了,她把外皮 一层层揭下来,扔给鸡,扒到露出水水灵灵的 两棵干净白菜为止,然后,在水井那里冲洗。 母亲的手冻得通红,可是,她笑着,用力甩净 白菜上的水珠。 豆腐放到高处,留到初七的下午,母亲 开始动工了。她把豆腐用刀切成菱形,几乎每 片大小都一样。她边切,边夸奖老三做的豆腐 好,干,薄厚都一样!她把一棵鸡腿葱切成葱 花,放在热油里炸,葱花散发出焦香,我们的 口水快流出来,母亲把菱形的豆腐片放进油里, 继续炸,她从没舍得用过那么多油,但是,腊 八饭是例外的,因为一年只吃一次。豆腐被炸 成了金黄金黄的颜色,后来鼓成了大泡,母亲 让我们躲远一些看,怕这些豆腐泡炸开,溅出 油和热气,将我们烫伤。
我们躲得远远的,扒 着门框,挡住多半个脸,露出眯着的半个眼睛 也要看! 最后油被豆腐吸收,母亲撤了灶下的火, 把丰满了的豆腐盛在一个小盆子里,碗里已经 放不下了。继续把这盆炸好的喷香的豆腐,放 到高处。放到我们抬着脸,举着手,踮着脚, 也够不到的地方。 初七晚上,我们是吃着没滋味的饭,瞅 着高处的豆腐度过的。早早睡觉,盼着早早醒 来,好能一早吃到盼望了一年的腊八饭。
初八一早,天黑乎乎,母亲就已经起床 熬饭了。她把白菜用葱花烹油,炒熟,放上平 时舍不得放的酱油,花椒面,一些粗盐,炒成 热腾腾的菜,给干活多的父亲单独盛出一小碗 菜,然后带着菜的大锅里添满水,放上比平时 多几倍的小米,捞出头一天泡上的,已经胖乎 乎的黄豆粒,一边煮,一边用大铁勺来回搅动, 锅里冒出热气,香气,这时把炸好的干豆腐放 进去,搅搅,盖上木质的锅盖,改成小火烧。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锅盖蒙着 围锅布也挡不住香气的时候,一锅香喷喷、热 乎乎,有着菜香、豆腐香、豆粒香、米香的腊 八饭就做熟了! 我们叫它“咸饭”,豆腐又香又韧,嚼起 来像肉,豆粒喷香,饱满,菜软软的,小米饭 糯糯的,绿色的菜叶,金黄的米饭,焦黄的豆 腐,圆圆的豆粒儿,因了油,因了盐,有了千 般好吃的滋味儿。
我们抢着下炕吃饭,快速的穿衣服,顾 不得棉裤棉袄是不是冰凉,最小的弟弟也顾不 上母亲给他把棉裤烤热乎,我们赶紧端过还带 着冰碴的大碗,用大勺子使劲儿往碗里夯,盛 的满满的,挺挺的一大碗。
那时候我们很穷,我们还都是小孩儿, 父亲能吃三碗咸饭,母亲还是我们嘴里欢腾叫 唤离不开的“娘”,娘穿着干净朴素的衣裳, 头发乌黑发亮,有一张年轻的脸,她还不知道 什么是衰老、疾病,我们也没有四散到全国的 各个角落,没有把任何口味儿的饭菜都吃腻, 笑声总是很甜,且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