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的风景也能到达

张建梅

考研成绩查询那天是我的生日。

头天夜里，忐忑、紧张、忧虑在心底交 织成一个疙瘩。轻微的声音和微弱的光亮都被无限放大，让人无法入眠。我轻轻蜷起身体， 用被子捂住头，希望在这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尽 快睡去。可这夜却极其漫长，思维像被无数跳动的精灵牵着，在记忆的底片上一一重现。

1992 年，高考成绩公布后，我无意听到 爸对妈说 ：“给老于写封信吧，就说孩子没考 上大学，让他帮忙给找个工作，顺便寄点木耳、 蘑菇啥的。”那一刻，我的心“咯噔”一下， 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只能靠父母低三下四求 人去找工作。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终于上班了， 看到记载个人信息的表格，心又被狠狠地戳了 一下，我表格中身份那栏是 ：工人，大学生填 的是 ：干部。要考大学的想法，那一刻积蓄了 爆发的力量。 参加自学考试的日子，没有老师、同伴， 没有周末、节日，一本书、一支笔、一盏灯陪 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上下两册的 《古代汉语》，摞起来比现代汉语词典还厚，正 文和注释全是繁体字，枯燥难懂。梦里都念着 之乎者也，考了两次才艰难通过。

考完中文， 一同事对我说 ：“中文可以提高你的个人修养， 但不是立身之本，我弟弟刚考出了律师证，做 了律师，你也可以试试。”于是我又转学了法律。 当我拿到法律本科学历学位后，没有片刻停歇， 继续啃完几十部法律，取得了号称“天下第一 考”的司法资格。

当我终于感觉可以停下来寻 求新的出路时，看到各类招考简章上赫然印着 全日制的学历要求，心又从希望的山顶跌落到 了黑暗的深渊。想转换身份，只有考研。 跟母亲说起考研的想法。她摇头 ：你这 孩子一根筋。我承认自己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 人。我也知道，这是一条未知路，没有人知道 你能不能达到目标，也没有人告诉你何时才能 到达终点。但不试，又怎能说不行？ 备考找了一所学校。 每天早上六点宿舍准时亮灯，我也跟着 灯光起床，雷打不动。

一天，有个同学要赶火 车，提前和传达打了招呼，灯早亮了三小时。 刺眼的灯光叫醒了沉睡的我，迷迷糊糊，眼皮 沉得抬不起来。可灯光却是无声的召唤，还是 强迫自己爬出了温暖的被窝。简单洗漱后，撕 开一包咖啡，倒上点水，摇摇，匆匆喝下，背 起书包，手机也没拿，急急火火穿过后院走向 教室。后院那一排男生宿舍，是去教室的必经 之地。教室里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下，晨读 完每天既定的内容，按平时的作息，该去食堂 了。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路灯无精打采 地亮着，像一双双朦胧的睡眼。

食堂大门紧闭， 漆黑一片，毫无开饭的迹象，这才意识到不对 劲儿。折回宿舍，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 4 点 10 分的数字。重新和衣躺下，想再养养精神， 可咖啡却充分发挥了效力，无眠到天亮。 早上，和师弟一起吃饭。他好奇地问：“师 姐，我昨晚起夜，看见你是不是去教室了？” 我嗯了一声。“我就说吧，我跟老马说师姐去 教室学习了。他说肯定是我梦游了，说他洗漱 时，看见你刚回去，那时都得十一点了。”接着， 他笑着说 ：“师姐，你咋了，是受刺激了？还 是学傻了？”我苦笑着摇摇头。

每天为了节省 时间，吃饭只排人最少的窗口，生活用品基本 靠捎带，这样的生活状态，比我小十多岁未被 社会磨砺的同学们，能够体会和理解多少呢？ 考研最艰难的科目是英语。扔下九年了， 课上，老师手舞足蹈讲得不亦乐乎，我除了 yes 和 no，其他都似在听天书。听不懂时，就 不停地查音标、背单词，把每页书上都标得密 密麻麻一大片。那本书后来成了原来两本书的 厚度，纸张不再脆硬，书角都卷起了毛边儿。

十二月一天的英语课上，老师在侃侃而谈。也 许量变终于积累到了质变的时刻，我忽然开了 窍，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那天窗外的风在 歌唱、雪在起舞，那天人在春风里、心在阳光下。 英语总算入门，趁热打铁，七月又报了 一个考研英语辅导班。有人说，考研是一场没 有硝烟的战争。不错的，三千多人挤在一个大 礼堂里，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头。这里坐的 不知多少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为了能在这场“战争”中胜出，每天的作息时间精确到像机器人。 因为上厕所排队等待时间太长，所以尽量少喝 水。午饭匆匆吃一个包子或面包，省下的时间 打个盹儿。 俗话说“七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 临到结课，还是遇上了突变天气。早上出门时 还艳阳高照，下课时却天昏地暗，狂风骤雨。 站在礼堂门口，狂风裹挟着暴雨扑面而来，浑 身张开的毛孔瞬间闭合，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 瘩。走还是不走？走，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不走，雨不知何能停。惦记那精算的时间表， 还是鼓足勇气，一溜小跑冲进雨里，衣服瞬间 粘贴在身上，冰凉入骨。那夜发烧到三十八度 多，头上像扣了重重的帽子，身子却轻飘飘像 棉花，全身的关节都在“咔咔”做响。

多年后 每听到郑智化在唱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 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心底 都氤氲成一片。 如果说，身体的不适，可以很快恢复， 而精神的斗争却是一种难奈的折磨。临近考试， 做完一套英语模拟题后，错题连篇，长久累积 的疲惫、委屈让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强 烈的念头忽地冲上脑门儿 ：不考了，这么大岁 数了，基础还这么差，给自己找这罪受干啥？ 不考研咋了？不考研的人多了去了，人家也都 活得好好的……可是，这些话能说给谁听？只 是跟自己赌气、发脾气罢了，没人逼你考，自 己选的路，即使爬也要爬到头的。

泪光中，我 在书角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几行字 ：我的梦想在 远方，那里的风景如天堂，纵然路途坎坷漫长， 即使数次跌倒满身伤，我也愿拼尽气力在路上。

东方见白，黎明穿过漫漫长夜终于到来。 牵肠挂肚的英语考了 63，应能超往年分数线 10 分，总分无悬念。 那天的眼泪是横着飞出眼眶的，那天我 看到了最远最美的风景，那天我正好 34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