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咏叹

叶碧黎

一声声隐雷訇然乍响，一缕缕凉意浸袭周身，一阵 阵颤栗直捣心房，越趋近，越震悸！ 仿佛天工初辟鸿蒙，又似地震才露端倪，壶口瀑布， 就这样——带着雷霆万钧、地动山摇、势不可挡的锐利， 在它奔腾一泄的瞬间，于方圆十数里内，掀起了令人惊畏 的狂飙。

相携立定脚跟，兀自按捺着一颗心的砰然，我贴近 庞大而急湍的河瀑，竭力调动我的耳、眼、鼻、肤和思维 深处的灵犀，意图深度聆听与感知这千万年来澎湃于炎黄血管中的声声脉动。

黄河，这条源出于天之涯端的巨龙，从 其衍生之地，就以他宽豁的胸襟和无畏的气质， 吸引着神州北地的百曲千涓、雨雪尘沙，它们 前赴后继合而为一，劈开了崇山峻岭，跨越了 大漠深壑，行湖沼，过草甸，挟关山岭岳之磅礴， 裹风霜雷电之激越，以豪迈骁悍的力道，承载 着满腔炽热，一路东进，径自奔赴太阳的故乡。

至壶口，巨龙逶迤千公里，河床忽尔收 窄，仿若煮沸的滚水收入细细的壶嘴，又似一 支奔袭而来的金戈铁马，带着承起于世界屋脊 的惯性和张力，却被突然压制进一个促狭的瓶 颈，它们不甘心，它们咆哮着、嘶鸣着，欲图 向死而生，背水一战，它们使出浑身解数，预 备冲出这缚身的桎梏与羁绊。滚滚河水掀起了 滔天的浊浪，仿佛千年冰川消融，又如天地磁 场逆转，一种在灾难片里方能知觉的心悸，正 契合着眼前实景里的经脉大乱。河床成了热锅 上的笼屉，散发出弥天的气霭，一如枪林弹雨 中的战地硝烟。苍山夹峙的峰谷回响起巨大的 轰鸣，应和着河兽的一轮轮攻击。

站在岸堤上 的人群，时时迸发着惊忧喜恼的阵阵叹喊，那 多数源起于河中巨兽在与堤坝、悬崖的角斗时， 每一次腾转所甩落出的片片鳞甲，无数金色的 鳞片，不时飞溅向人堆、石隙与赭黄色的土地。 就在这经年不绝的急流奔突中，从壶口 至孟门的一段 400 多米的箱型峡谷，生生被切 出了 30 多米的深槽，大河由此急跌直下悬谓 成瀑。 瀑布之态，在我过往的印迹中，虽有雄 美或隽逸之别，但都是温润明丽的，无论是贵 州的黄果树还是九寨沟的四大飞瀑。但在与壶 口瀑布的相较中，在仰望与俯视的对比间，脚 下传导过的却是来源于地心与崖底的颤栗、震 撼。

峡谷形似地漏！漏斗的边缘，激流前呼 后拥，喧嚣而毫不迟疑的向前冲撞，它们的千 军万马从一面，不，从多面，以泰山压顶之势 向深幽的谷底勇敢的剁去，这瀑布的水流哟， 它可不是孙大圣家门前那一绺绺的水帘，它是 满满一条被压实了的大河啊！随着轰隆隆的炸 响，谷底腾起的排浪刚刚探头又被旋即砸下的 急瀑狠狠摁回去，水雾从地心蒸润，迷蒙着眼 前这惊心的急湍，柔和着那骇人的深涡。据说， 这旋涡中曾有一头黑猪掉下去，再漂起时，浑 身的黑鬃竟被拨的一毛不剩，令人陡生寒噤。 涓埃之力凝聚一脉，势盛烈火！ 传递着咫尺间的心颤，我的思绪也如黄 河之水翻动起阵阵波澜。一带至柔至温的清水， 经历了千回百转的考验，终成滔滔长河，其势 泱泱，其情切切。成长与壮大，是它跋涉万里 的信念，它不惧困厄，越挫越勇，锻造出惊人 的能量，它的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坚韧与刚 强，感染着它所哺育的民族，深刻影响着这个 民族的子孙苗裔。它的博大、宽厚、丰沛，也 滋养着民族的新生，孕育着沿岸的文明历程， 它是摇篮，是襁褓，人们叫它母亲河。  黄河之于中国，如恒河之于古印度，尼 罗河之于古埃及，幼发拉底河之于古巴比伦， 这是一个民族的根与魂，是儿女们与母亲永世 不可切割的脐带。 沿河上溯，可以触摸到中华民族的发端 和不息的薪火之种，正是 5000 多年前的这条 大河，它创造的冲积平原和优良的灌溉条件， 为华夏民族的祖先，从游牧向农耕的过渡提供 了进阶的便利。

中华大地上的炎、黄二族经历 了黄河流域的涿鹿大战，实现了部落统一，炎 帝神农氏的农耕和草药技术、黄帝妻子嫘祖的 养蚕缫丝术，仓颉的造字、封宁的制陶、雍父 作臼舂米之技、岐伯的医理等，都在这块土地 上发展成了专门的领域技术，夯实了古中国的 文明基础。 黄河流域的沃腴，以及由这丰沃推动民 族发展的进步作用，无疑是中华文明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翻开历史的版图，位居中国七大 古都之列的安阳、洛阳、西安、开封，至今还 在河洛两岸闪烁着灼目的华彩。天文历法、水 利、建筑、机械、冶金、造纸、酿造、活字印 刷等科学成就，都曾创造过重大突破，有的成 果，改变了整个人类进程。直至 16 世纪明朝 中期，无论列数对世界科技有巨大影响的发明 创造，还是以现代标准衡量一个国家的剩余财 富和绝对军事打击力量，以黄河流域生产力为 主要构成的中华帝国，依然处于世界巅峰。

历史于此一声长叹！ 时移事易，又 200 年。满八旗创建的清 政府，内行压制，外施封闭，这种封建专制， 时如缠缚在中国人足下的束脚绑带，古老的国 邦只能拖着病弱的三寸金莲，不紧不慢的鹅行 鸭步，斯时，欧洲已甩开阔步向着机器化大生 产快速挺进。1894 年，当慈禧太后为自己的 六十大寿穷奢极欲极尽挥霍之时，日本的明治 皇太后却带头把积蓄的珠翠首饰拿出来购买西 方的工业设备，而他们的坚船利炮甫一落地， 便瞄准了东方那只觊觎已久的肥羊。 中国，陷入两次鸦片战争和中日甲午海 战的失利，已成必然！战争，用一种扭曲的形 态，显示了西方现代科学技术所创造的强大实 力，也使中国这条曾经无匹于世界的巨龙折了 翼！八国联国占领北京，软弱的清廷奴颜卑膝， 奉行“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中华 大地上顿时回响起侵略者肆无忌惮的狞笑。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这条凝聚着 数万万炎黄子孙血脉的母亲河暴怒了，呜咽 了！ 几千年来，在中原大地上，它曾亲历过 周武王伐纣的誓师，见证过晋秦两国的崤山争 霸，目睹过项羽的中原逐鹿，也参与了曹操官 渡的以一抵十……无数豪杰勇士的气血早已溶 铸进了它的灵魂，浸濡透了它的心跳，它绝不 接受任何外侮，更不接受任何人为刀俎的的随 意宰割！ 于是，它英雄的儿子邓世昌驾着“致远” 舰向敌人冲去 ；于是，“丁忧”未满却执意上 战场的葛云飞身中 40 发枪弹，勇赴罹难；于是， 头戴王爵之冠的僧格林沁在天津以刀矛血战着 火炮 ；于是，年逾六旬的关天培率领 400 多名 将士宁死不下虎门要塞…… 黄河，翻滚着它的惊涛骇浪，低抑着它 的巨大悲噎，为了这个民族的苦难，为了这个 民族的忠魂！那音调，振聋发聩，犹闻战鼓声， 犹听万马鸣。

中国，在战争的泥淖里苦苦挣扎！ 附着在这块土地上的生灵，都不可避免 的被拖入战争的深渊，连同为中华民族创造过 福祉的这条母亲河。这条大河原有着它暴戾的 脾气，在日复一日的由碧变黄的旅程中，它经 常血脉不通，七情不调，肝火上升，从上古大 禹时代，便有专人定期为其调理、疏浚，但随 着寇祸日深，它的野性，却被人为的释放了。 夏天，河南花园口，黄河沿岸的老百姓 尚未从轰鸣的炮声中回过神来，就被决堤的大 浪吞噬殆尽，为了阻止重装的日军西犯，当权 者下达了“以水代兵”的命令，试图以“黄泛” 缠绞敌祸。这个饮鸩止渴的愚蠢决定，使近 百万国人直接毁灭于水患，黄河自此肆虐了八 年，数千万人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仅河南一 省就饿死人口 300 万！ 黄河的溃口终于填上，战争和它带来的 阴霾也渐渐消散，现时，中华大地的江河湖 泊已各安其位。三门峡、小浪底、东平湖等枢 纽工程，给桀骜的黄河安上了辔头，“黄河宁， 天下平”。

这条巨龙收拾心性，依旧为中华民 族的繁盛富庶贡献着力量。它继续丰茂着沿岸 的平畴沃野，也涵养着气候，提供了水能，人 们开始发现，一碗黄河半碗沙的它，在慢慢蜕 去旧时的黄浊，而那黄浊的肇始地，也逐日更 换了绿色的新裾。黄河和它承载的中华文明，虽然几经波 折，却始终没有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岁月赋 予它丰富的底蕴，它也因此深受着炎黄子孙世 世代代的热爱，赢得了无数诗人发自肺腑的吟 咏——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是它撼动山岳的强悍雄姿。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这是它堰塞于心的悲悯情结。

它是一条河，又不止是一条河，它承受 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已凝固成一座永远屹立于 中国人民心头的民族宗祠，忠实的记录着一路 走来的荣辱，它不停的提醒人们 ：我们从哪里 来，未来将向何方去！它不停的诘问人们 ：未 来的中华民族会不会再次履难？ 它的忧患，它的心事，被眼前的壶口 一一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