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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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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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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心的乡音

逄春阶

岁交庚子,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蜗居在 家,手机在握,魂不守舍。想起童年听过的茂腔, 遂上网,查到视频《裴秀英告状》。听罢,故乡人 物,如过电影一般涌来,老卖、春云、逄伦、春暖、 作阶、景芸、秀花、春纬等等,这些人都唱过茂腔, 都影响过我。

老卖大名叫名春,我叫他大爷。大家都呼他“老 卖”,是因他在茂腔《东京》之《卖宝童》中扮演 过卖东西的王婆这一角色,塑造得传神了,遂成 了绰号,也算是艺名吧。 《东京》是茂腔传统剧目“四大京”之一。剧 情说的是。

明朝年间,赵美蓉的未婚夫孙继诰被 赵美蓉之父谋陷入狱,继诰之母惊愤而死,继诰 嫂子芦凤英因家贫痛卖亲子宝童治办丧事。幸巧 宝童被卖在赵美蓉身边,她得知婆母亡故的噩耗 十分痛心,不顾爹爹反对,毅然女扮男装以观灯 为名去孙家吊孝,而后进京赶考,荣归时昭雪了 其夫之冤。谁卖的宝童?就是王婆,名春大爷就 扮演王婆的角色。我没听过名春大爷唱戏,记住 的是他永远微笑着的脸,他中年丧妻,再无续弦, 拉扯着几个孩子成人,一生辛苦。

我本家侄子作阶,年龄长我十四岁,他记性好, 他说名春演“老卖”王婆,上来这几句最拿人:“走 大街,串小巷,东走西串日夜忙。人生在世不平常, 有穷有富两个样。穷人家就把儿女卖,富贵人家 把福享。老卖我为了这张嘴, 一生专为他人忙。” 作阶的口头禅“拿人”,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征服人”的意思。名春去世时,八十多岁。他是 个好车把式,鞭子一甩,常让我想起电影《青松 岭》的插曲《鞭子一甩啪啪响》:“长鞭哎那个一 呀甩耶………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 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 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现在想,名春 大爷是把脚下的土地当成舞台了。所以,他永远 微笑。

春云“拿人”的戏是《东京》之《赵美蓉观 灯》,作阶说 :“春云年轻时算得上是十里八乡的 名角,我的年龄,够不上。”而我母亲说,她听过 春云的戏,他演得赵美蓉最好。过去茂腔的旦角, 多是男扮,在我村里,流传很久的是春云唱的下 面的一段 :“赵美蓉进灯棚,丁字步站街中。杨柳 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着面容,闪一闪柳眉来观灯。 上有灯灯万盏,下有灯万盏灯。风灯沉,纱灯轻。 挑门西挂门东。铁条灯笼四方圆,不如纱灯照得明。 转盘灯,走马灯。转转悠悠的永不停。”春云要活 着的话,得九十多岁了。

我印象中,他说话慢言 细语,眼睛有神。作阶说,他会抛媚眼儿,那时 演赵美蓉演的。 我也听大娘说过春云,大娘也是个戏迷,她 说 :“春云是戏里的旦角。他的‘哞’儿谁也比不了,一个高冒翻上去接着再低声细音滑下来,颤 颤悠悠弯弯钩钩,酸溜溜、甜丝丝、麻糊糊,黏 了还开,开了还黏,那个味真是麻煞人!酸死人! 恣死了!” 什么叫“哞”儿呢?就是唱词中每一 句的最后,都有一个高八度的尾腔。

我真正看过的大戏是《秦香莲》,当时有 十三四岁。一进腊月,村里的戏迷们就坐不住了, 摩拳擦掌忙排练。春暖演陈世美,逄伦演刺杀秦 香莲的军爷韩其,春云演太后,春宝演丞相,光 武家我婶子演得是公主,作阶演包公。是景芸, 还是秀花演得秦香莲,我记不准确了。

正月初五,开始演出,演唱会就在浯河边的 沙滩上,戏台搭起来,周围村子里的人都来看。 我印象最深得是,包公要铡陈世美,铡刀是真的, 两个小伙子从我们六队的场院里扛在肩上,一直 扛到后台候着。 作阶演得包公唱 :“香莲下堂把我怨,她道我 官官相护有牵连。我若徇情有私见,还称什么铁 面包青天。人来铜铡搭堂前!”就听到几个人大 喝“啊”!把真铡刀抬到了舞台中央,我四哥春 暖演得陈世美被四个人举过头顶抬上了台,就听 下面人嘟囔了一声“还真铡?”大家都紧张起来。 就听到春暖的娘喊 :“作阶啊,别真把你四叔铡了 啊”,引得大家笑起来。

剧情继续演,包公唱:“我 情愿皇家的官儿我不坐,也要为黎民雪仇冤。这 勇士们!将陈世美铡了!”太后唱 :“要铡先铡哀 家,后铡驸马!” 包公唱 :“先铡驸马,再铡为臣!这勇士们! 开铡!”然后大家鼓掌叫好。作阶跟我还说了一 些演出期间的花絮,记不清了。 白天演出,河边的草垛上,柳树、杨树的叉 子上,都是人,或蹲或趴或挂,各有姿势。村里 的围子墙头上,也挤满了。靠近舞台的老妈妈们, 听得认真,她们入戏快,台上秦香莲哭,台下她 们也哭。戏演完了,说起陈世美,还气得直跺脚呢。

正月十五晚上,戏唱完了,看到天上一轮圆月, 月光照着浯河上冰面。过了戏瘾的老婆婆夹着小 板凳,唏嘘着,走进胡同,走进各自的家。而村 里的青年们,大多在草垛根下跟本村或邻村的姑 娘磨蹭,有的磨蹭出火花,成了夫妻,有的呢, 折腾出一点风流事儿,成为村里的谈资。而我们 这些顽皮的孩子,却在冰上滑来滑去,早把戏里 头的情节忘记了。

春暖四哥除了陈世美,还在《罗衫记》里扮 演过书童。除了茂腔,他还会唱京剧《打虎上山》, 他有音乐天赋,只要他听到的歌,听一遍,他就 能马上唱,有一年剧团来物色艺术苗子,相中了 四哥,可是他父亲,我二大爷,坚决不让他走唱 戏这条路。我二大爷就说,读书人家,不当戏子。 四哥为了生计去了东北,我给他微信视频,说起 唱戏这事儿,他说那时候,没有娱乐,听戏是唯 一的耍景儿,他回忆说,扮演丞相的是春宝,扮 演秦香莲闺女春梅的是春山的小闺女。

春山的小 闺女很入魔,白天放羊,晚上跟着排练,场场不拉。 村里排了两台大戏,一台是《秦香莲》,还有一台 是《罗衫记》。 作阶主要是伴奏,拉二胡,他扮演包公是因 脸黑,演出的那天晚上,一开始是用锅灰给他涂脸, 觉得不黑,就改成了墨汁。“那可真是包黑了,黢 黑黢黑的。”四哥说。 作阶肚子里好多典故,我记得他说过“拴老 婆橛子”的故事,“说的是儿媳妇做饭糊耙谷(方 言 :窝头),老公公帮忙烧火,八印锅里添上两瓢 水,烧热了锅,儿媳妇把耙谷贴到锅沿上。

邻村 茂腔戏班子来了,锣鼓一响,年轻媳妇走了神儿, 面盆里挖起湿面子,手掌上拍打好了,顺手就糊 在公公的脑门儿上,老公公一看这阵势,罢罢罢, 丢了魂了,你去吧,俺自己蒸。儿媳妇得了特赦 令,慌忙洗一把手,被窝里抱起八个月大的胖儿子, 飞奔出门,来不及走大路,急匆匆打菜园里穿过, 慌乱中拌了一跤,孩子甩出老远,又慌乱中摸索 着抱起来,气喘吁吁地赶到台前,刚好开场,找 个空地坐下,美滋滋地听戏。《罗衫记》唱到一半, 忽然记起该给孩子喂奶,于是解怀,却被儿子咬 了奶头,生气地拍一下儿子屁股,硬邦邦不大对 劲儿,低头一看,可了不得了!却原来怀抱着一个大南瓜,是瓜把儿戳了奶头。小媳妇大吃一惊, 顾不得看戏,原路去寻找儿子,来到菜园的摔跤 之地,只发现了一个枕头,踉跄回家,儿子还在 被窝里熟睡呢。所以啊,茂腔有了一个诨号,叫‘栓 老婆橛子’。” 作阶是我们村的活档案,两年前得了肺癌。

去年农历的八月二十,母亲过生日,我回老家, 顺便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已经肿得穿不上鞋子。 他说 :“来了,大叔,是给俺大嫲嫲过生日啊。” 然后,就再也没说话,瞪着大眼听我和他儿子对话。 一会儿咸家庄一个朋友来给他送葡萄,我就出去 了。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听到了作阶去世的消息。 他走得太早,才六十九岁。

我还去邻村咸家庄看过戏,演得是《墙头记》 和《小姑贤》,应该是跟春暖四哥去的。还有一个 是叫春纬的大哥,跟我家是邻居,春纬大哥是个 超级戏迷,他记忆力比春暖四哥还好,一个字不识, 一台大戏的台词、唱腔都能背过,他给女儿起的 名字,都跟戏曲有关,比如瑶池、嫦娥、睡仙…… 作阶说,他听完一出戏,都要把耳朵用棉绒堵起来, 怕听到的唱腔从耳朵跑了,等回家在炕上默念一 遍,才把棉绒从耳朵里掏出来。作阶也许是夸张了, 但春纬大哥是我见到的对戏最痴迷的一个。

他的 大女儿瑶池,还在《罗衫记》中扮演过姚大娘。 时间真快,一说,都快五十年过去了。温故, 温故乡之故,故乡的人,故乡的音,故乡得风雨 故乡的云,一直在温暖着我,滋养着我,我却在 急匆匆的赶路中忘记了。

珍惜自己的过往,真想听一次老家人演的茂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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