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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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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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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堂里的旧事

北芳

“一个小屋,盛草没有数,是个什么?”母亲 坐在锅灶前拉着风匣,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出谜语。 孩子们一边在灶间嬉闹,一边轻车熟路地喊谜底 : “锅头!”

接着,我就问 :“妈,今天锅头里烧得什么好 东西?”

妹妹说 :“把猫咪咬得那个家雀给我烧烧 吃吧!”

弟弟却突然蹲下捂着肚子说 :“啊呀我肚 子疼了……”

妹妹撇撇嘴说 :“妈,您儿又馋鸡蛋了,赶快 在铁勺给他炒一个吧……”

弟弟被戳破伎俩,立 刻直起腰来去追着打妹妹,灶间嘻嘻哈哈震动得 墙角的蜘蛛网直忽煽。 胶东方言里的“锅头”就是指烧火做饭的锅 膛。

锅膛对于村妇和孩子来说,像恋人之间的风 花雪月,风情无限 ;像一个魔幻百宝箱,里面装 着小孩最开心的宝物。这世上有大雅大俗的物件, 民间的俗到怎样的境界?年轻的姑娘围着像被面 一样的围巾在人群中招摇,小孩放学回家的第一 个动作是撅着屁股用火勾掏锅膛里烧着的好东东, 才是一种俗到极致的美。

锅膛口一般约八寸乘以十寸的大小,下面还 有一个六寸见方的小口,锅膛连着土炕。冬天的 早晨,母亲起床做饭时,冷锅冷灶的,赶紧生火 做饭,黝黑的木头锅盖冒着雾霾似的热浪,土炕 却越睡越热,因此孩子们冬天都是“煨窝”的, 恋着热被窝不爱起床。 锅膛有两个口,上面大口好填草烧火,下面 的小口洞用来透气漏灰,烧完火后的火勾子、Y 型的小木叉、掏灰的灰扒子都捅在下面的小洞里 放着,这样很规矩,不至于放在灶口绊倒人。

烧 茅草是需要天天早晨掏灰的,一网包,两网包的 茅草一会就被锅膛吃完了,因此说“一个小屋, 盛草没有数”是多么形象的谜语啊,任你一片森林, 在木生火的锅膛里,也只是慢慢化为一滩灰烬而 已。母亲平时烧了好吃的,如果我们不在家,就 把豌豆地瓜芋头花生嫩苞米或者各种虫子、面团 “拘拘”等,藏在下面的小洞里,上面即使烧着木 头火,也烧不煳下面的那些美味,所以我们习惯 放学后去锅膛下面掏宝。 坐在锅膛前烧火的,一般就我和母亲,因此 我被冠以“火头军”,起初我是极不情愿的,谁不 想玩,谁愿意在锅膛前烟熏火燎地被呛成熊猫眼?但我是老大,我不烧火谁烧火?后来我就在锅膛 前找到了无穷的乐趣。

我一边烧火,一边烧地瓜 芋头豌豆之类的好吃的,腿上裹着小画册或作文 选,三不误。当然有时烧得满家浓烟滚滚,黑烟 中传来母亲的一声“心不在肝!”接着屁股上被 飞来一脚踢个趔趄。母亲总是传授烧火的传统经 验 :炒菜时要拉着风匣烧急火,烀饼时要烧麦秧 或茅草,三四分钟放一把草(像走红绿灯一样走 走停停),这样恰到好处地烧火油饼才不能煳。

蒸 馒头时先急后文,还有二奶奶编得歌 :二嫚哈, 烀饼子,慢腾腾来多烧火…… 从前谁家没有一个长把的黑铁勺子?那可是 孩子们的“小灶”。从前不知道爱护动物,只要到 河里一趟,非抓一两只青蛙或小鱼不可,残忍地 如同日本鬼子,用石头把头砸碎,把皮向后腿一 撸到底,提着青蛙腿回家。母亲就在铁勺里放点油, 放进青蛙腿或小鱼,把铁勺伸进锅膛里,吱吱啦 啦地就烤熟了,那个香啊,母亲用苞米叶子盛着, 叫我们去分着吃。

我们先给弟弟吃,肉在弟弟肚里, 香在我们的鼻孔里,我和妹妹就故意哀求 :能不 能分个青蛙的脚趾给我们解解馋?能不能分个鱼 头给我们?弟弟就真地掐个脚趾叫我们咯蹦过过 瘾。弟弟“肚子痛”的时候,母亲用铁勺伸进锅 膛里煎个鸡蛋,弟弟肚子立马就不疼了。谁厌食了, 母亲会烧一块白面团的“拘拘”给他,保准是开 胃的钥匙 ;谁拉肚子了,母亲会烧几瓣大蒜或芋 头给他,立竿见影。 一年四季的庄稼,都可以在锅膛的闪闪红星 中,光荣地窜入我们的腹中。麦穗刚饱面的时候, 掐几穗,用黑铁勺在锅膛里烧熟了,搓出麦粒, 越嚼越香,但是豌豆烧出来比麦粒还要香十倍, 豌豆的香让许多同龄人走上了“小偷小摸”的道路, 我们在山里只要见着豌豆,不管是谁家的,都会 冲破道德底线条件反射去摘一布兜回家放在锅膛 里慰劳馋虫(地瓜芋头之类的不需要偷,家家都 有)。各种虫子的香比豌豆又要甚于十倍,柞木里 劈出的蛤虫,雨后草丛里的水牛牛,豆虫、大头光, 当然屎壳郎除外,很多虫子都在锅膛里演绎人世 间最慷慨的词语 :奉献。 最好吃的是烧麻雀,上天摸颗星的年龄啥都 能捉来家。

冬天晚上在草垛、屋檐下摸家雀,或 偶尔从猫咪嘴里夺家雀,统统放在锅膛里烧,这 个是真正的肉香,雷同现在烤羊肉串的境界,我 们吃肉,猫咪吃骨头和肠子。有时候为了和弟妹 抢锅膛里的美味,我们常常上演火中取栗的精彩 镜头,当然不论谁抢到了,最好的那口还是转到 弟弟肚里去了。 锅膛里吃小灶,奶奶过来碰上就会惹来一顿 不会过日子的数落,她用拄着的那根灰菜杆手杖 气愤地点着地,可惜灰菜棍子点地没多大声响。

她说有谁像你们成天价烧吃燎吃败家子!我立刻 扒一个芋头塞进她嘴里,她嘟嘟囔囔地一边笑一 边继续数落。 在冬天我会养成一个习惯,晚上在锅膛火星 的余烬中焙一堆芋头或地瓜,然后全然忘记,等 次日掏灰时,用火勾一掏,啊呀呀,全是煳溜溜 的空壳子碳,糟蹋这个东西啊,这才是真正的败 家子!然而至今我仍常常犯这个毛病。 在锅膛跟前,母亲是个拒绝一切香味的洁癖 主义者,我拿着烧出来的好东东给母亲说你尝尝, 太香了,母亲总是说我才不爱吃唻,我小时候就 吃伤了,看见就够了,你们吃吧。原来锅膛里支 起的小灶是专门为小孩开置的。

锅膛里火苗热烈地舔着锅肚的时候,灶间一 片温馨与温暖,锅膛里藏着人世间最柔软的懂, 一日三餐的味蕾,在母亲苦心的经营下,留给我 们此生最艳俗安逸的记忆。我在锅膛里的美味中 一次次觅得记忆的老电影重返红尘的瑰丽。 锅膛的柴火在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明媚了 一个时代的锅膛恋歌。我翻箱找出一本旧书久读 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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