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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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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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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赵雪松

我爱看戏,不是天生秉性,是幼年时期被逼 出来的。那时候没有其他娱乐,只有八出京剧样 板戏轮着看,家里连本小人书也找不到。那时我 六、七岁的样子,为了能看上一出县剧团下乡演 出的样板戏,我夜里跑个十里八里的是家常便饭。

慢慢的,李玉和在鬼子狱中的那大段抒情唱腔, 我能背唱出来 ;侦察英雄杨子荣的俊马飞腿亮相, 我也能仿个八九成。再慢慢的,我开始喜欢上戏 里的那些女角,尤其是李铁梅腰间的精神气儿, 那双大眼睛以及甩大辫子的利索劲儿,让我着迷, 甚至做梦也梦见和她一起在田野里玩耍……由此, 我看戏的内容慢慢改变了,我早到晚走,早到是 为了看演员们后台化妆,听他们嬉闹在一起时都 说些啥 ;晚走是为了能偷窥演员们、尤其女演员 卸妆后的真面目。

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了演李铁梅 的那位演员卸妆时露出的小翠花的内衣,那么好 看,紧贴着肉皮,惹得我一身燥热。我带着那一 身燥热,带着对她身体的更多想象(可惜总是看 不到太多),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竟没有一丝惧怕。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回到县城,在露天 电影院坐着马扎子看了一部京剧电影《徐策跑城》, 第一次知道京剧名家周信芳的名字。我非常惊讶 : 怎么还有这样的京戏?那扮相那戏装那唱腔,仿 佛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那出戏我看得很认真, 我真的看进去了,周信芳先生那苍凉悲愤的唱腔, 真挚动人的表演,竟使我——一个中学生留下了热泪。我记得那是我看京剧第一次掉眼泪。

从那 以后,我记住了周信芳的名字,而知道他是京剧 表演艺术大师,则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说我与戏有缘,不如说我与唱戏的人有缘。 2013 年的某一天,我在单位演播大厅参与一 个老年舞蹈节目的审查。还未开始,忽听有人在 我后座位上喊我 :雪松哥——这声音好陌生。待 我回头找寻,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站起来向我 示意,我走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她竟是 我少年时期的玩伴,叫敏洁。我和敏洁在一个大 院里长大,可谓两小无猜。

敏洁长得俊俏,身材 也好,从小爱唱爱跳的,是个文艺苗子。敏洁来 自青岛,因其父被打成“右派”才来到我们的小 县城。在那个年代,像这种家庭的孩子遭人歧视, 升学、就业都受到一定的限制。敏洁刚上初中, 恰逢地区京剧团来招小演员,敏洁报考竟被选中, 从此当了京剧演员,解决了吃饭问题。从那以后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知道 她在京剧团唱京戏,也有些造诣。敏洁一眼认出 我来,我很感动。我问她演戏好玩吗?敏洁说她 也不知道好不好玩,这么多年过来了,人已退休, 也没弄清楚演戏到底好不好玩。

唱戏的人容易出名,尤其是在一座不大的县 城里 ;出了名就有绯闻,这是演员的“副本”,在 哪个年代都一样。县剧团有一个头牌演员姓周, 是台柱子。此人高身材,长得端庄俊秀,四大面方,一身文雅气,京戏、吕剧皆拿手,是县里的 文艺名家。围绕着周老师的绯闻,可以说是整个 县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什么与剧团女主角荷花 湾偷情被老婆逮住了 ;什么女中学生看戏被周迷 住,俩人外出几天几夜不归了;什么女知青不返城, 非要等周离婚后上位了 ;什么周与百货商店女店 员关了店门搞破鞋怀上孩子,周要离婚与她远走 高飞了等等五花八门、上天入地的男女“故事”, 让整个县城的人嚼得津津有味。而我听后常常忍 不住笑喷,觉得天下人太不正常,完全无中生有 不着边际。

因为我与周老师太熟悉了,我们都住 在老婆单位的宿舍,而且是门对门的邻居,她一 家的生活起居,甚至早、中、晚饭吃的什么我都 了如指掌。周老师人很勤奋,每日早晨必得在院 子里吊嗓子 ;他有个孩子上小学,只要不在外面 演出,上学放学必定是周老师亲自接送。周老师 的爱人是南方人,在单位是个中层干部,是那种 心直口快的女人,听我老婆说周老师的爱人与同 事们说悄悄话,说她与周结婚十多年,盖得都是 加宽的被子,俩人同一个被窝睡,从没有分开过 一夜,即便是孩子小的时候也是如此,其恩爱程 度外人并不知。

周老师台上演戏,台下遭人非议, 这些恼人的事也像戏一样环绕着他,戏里戏外的 人生确实不好过。后来我们家搬离了那个宿舍院, 离开了县城,我再也没有和周老师见面 ;再后来 就听说周老师因为经常外出演出风餐露宿,得了 胃病,发展成胃癌,不治去世了。我想关于他的 那些绯闻,到这时也应该烟消云散了吧?! 现在看戏听戏的人少了,原因不言自明。许 多艺人在正规演出之余,纷纷凑酒宴,凑庆典, 甚至婚丧礼仪,挣些外块以求补贴生活,社会地 位和影响力已远不如从前。恰在此时,我身边的 朋友中出现了一群痴迷京剧的年轻人,他们多生 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非学戏剧出身,也无家传。 哥们儿一块儿凑,不说吃、穿、汽车、住房、女 人、当官,不说微信、电视剧、抖音等等,专谈 生旦净末丑、锣鼓点、胡琴调——郭庆利,工书法, 痴迷京剧,无师自通成为京剧史专家,其对京剧 历史的熟知程度令人惊讶 ;张波,装裱师,干什 么都提不起精神,唯有京戏锣鼓点一响,便精神 头十足,手上的点儿、口中的调儿即刻上场。

为 了能看上一出名家的戏,他们省吃俭用,跑济南, 跑北京甚至更远 ;因为迷恋京戏,他们常常闹得 夫妻不合,社会上也有声音讥讽他们不务正业 ; 还有个开饭店的小伙蔡宝磊,一副好嗓子,一开 口绝对专业水准,因为凑戏场,也是常常关了店门, 不顾生计。因为痴迷京戏,让他们的人生色调与 周围格格不入——是胡琴一响,魂儿就被勾走一 族,在整个社会中也算是另类了。 我的师兄、书法家于明诠是个大戏迷,能唱 能操琴,论品评京剧艺术,那是专家级别的,还 画得一手才情飞动的戏剧人物。某日去济南拜访 他,正好赶上他约戏迷朋友小聚,把酒唱戏,我 也跟着掺合了一把。席间,满屋子的京韵酒香。 著名琴师纪雷光亲自操琴,满把神韵从手指尖上 悠然流出,令人倾倒。

把酒间,有谁对盛名如日 中天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张火丁说了半个不字,立 即引来另外几位的同声斥责并反唇相讥,桌面上 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初次领教戏迷对心中偶 像的崇拜程度,那真叫一个“铁杆”。随心中暗想, 亏了自己对京戏一知半解没好意思多嘴品评,否 则恐怕要被立即逐出此门了…… 记忆是个很难被战胜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来 自幼年的记忆,更是终身难以磨灭,因为那些记 忆带着生命的体温。

我很难忘记那八出现代京剧 样板戏,虽然心智告诉我 :那些戏不过是一种政 治教化,从情感到人物都属于假大空。但我还是 很难忘掉那些腔韵、那些武打场面,那些眼神动作, 它们已经沉淀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甚至买来成套 的原版现代京剧样板戏的 dvd,时不时拿出来观 看 ;虽然我知道这种重温所专注的,不一定是那 些戏本身,而是对附着其上的流失岁月的缅怀!

俗话说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而所谓人生, 只不过是有一些人的戏已经唱完,而另一些人的 戏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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