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福
临睡前,母亲对父亲说,东山于家有棵楸树 要卖。父亲说好,明天去。母亲问不去公社开会? 父亲答不开了。母亲说那我下去发面明早烙火烧。
父亲每出远门母亲都要发面烙火烧给父亲作干粮。 母亲说的东山是老家东部山区的统称,最近 处离我们村也有二十余里。那边山多林密,楸树 多。
楸树木质细密坚硬,在老家算是稀罕树种, 是打家具的上好木材。邻村姥姥家房后就有一棵, 高大挺拔,树干笔直,硕大的树冠从我们村就可 以看到,春末夏初紫花绽放,真有华盖云伞之感。 奶奶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打一副楸木寿材,但最 终也没能如愿。
那年冬天奶奶突然病重,医生看 了只是摇头,村里有老人与父亲说,抓紧打副寿 材冲一冲。时间急迫,父亲遍访几个村子也没找 到楸木,最后只得用自家一棵老槐树给奶奶打了 一副棺材。棺材打好后刷完大红的油漆,奶奶嗷 地吐出一口黄痰,气竟喘得匀了,病真得慢慢好 起来。
后来棺材放在西屋炕上盛粮食,奶奶对父 亲和母亲说,我这寿材没赶上楸木也就罢了,老 大(我大哥)结婚你们可要想着打一套楸木大柜! 奶奶走后,父亲和母亲始终记着奶奶的嘱付。大 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便留心打探哪里有 楸木。
几次有了信息,都因父亲没空错过机会。 父亲作为村支书,除了忙村务,三天两头还要去 公社开会,难得有空闲时间。这次父亲如此痛快, 母亲自是十分高兴。 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带着母亲起早烙的火烧骑 车去东山了。
父亲刚走一会儿,公社王干事就骑 车来到家里找父亲,说公社宋书记召集各大队书 记开会,都到齐了就差父亲。母亲一脸愕然,他 说不开了。王干事也一脸茫然,没有说不开了啊, 这老刘! 晚饭时父亲才回来。母亲问有谱了?父亲叹 口气,晚了一步,昨天刚让人买走,又跑了几个村, 连楸树影儿也没见着。
母亲说你刚走,公社王干事就来找你开会。 父亲说找什么找,我已经辞了不干了。母亲唉了 一声,这样也不好。父亲说,有什么不好,他们 眼里我哪里还是支书啊,分明是窝主、是教唆犯, 让他们来查,查不清楚我哪里还能干! 几天前,公社革委的司公安带几个民兵来村 里把堂兄抓走了,说他偷了邻队的粮食。司公安 以前经常来村里要这要那,父亲从不理他。这次 抓人,事前事后都没有通知村里,司公安还到处放风,要抓出堂兄幕后的老板。
这明摆着是针对 父亲。
父亲是全公社有名的模范支书,平时对家 里人管束极严,生产队里一根草都不准往回拿。 堂兄过去有沾小便宜的毛病,父亲隔三差五叫到 家里敲打、训戒。这回堂兄是不是真偷了人家粮 食不知道,但说父亲这样那样真是天大的冤枉。 吃过晚饭,公社宋书记来了,一见面亲热地 拍了父亲肩膀一巴掌。宋书记在村里蹲过点,对 父亲知根知底。父亲让母亲炒菜,重新摆上饭桌 和宋书记喝酒。父亲脸绷着,宋书记倒是一脸笑 意。宋书记说老刘,你不能伸腿不干哪!父亲瞪 着宋书记说,不是伸腿,我还能干吗?我是贪污 犯、教唆犯!宋书记忙说,哪有那么严重!父亲 说,这不明摆着么!你要么给我查清楚,要么开 除我吧,不行就抓我!宋书记说,我是信任你的。 父亲说有人不信任啊!父亲知道宋书记当不了家, 公社革委两派闹得厉害,有人想借父亲的事打宋 书记。
父亲说,宋书记,你的情我领了,我不干 了,你也清净。宋书记有些哽咽。两个人不停地说, 不停地喝,我们都睡了,他们还在喝。第二天醒来, 父亲已经上山干活了,早饭时公社文书又来叫父 亲开会,父亲说,别再跑了,一百遍也没用,话 我昨天都给宋书记说明了,赶快换人吧。 母亲看不下去,别再犟了,人家给个坡你就 下吧。父亲瞪母亲一眼,那是坡吗,那是坑!母 亲便不再说话。
第二天公社送来通知,任命了年 轻的新支书,同时要求父亲不经批准不得离开大 队。不再是支书的父亲,似乎一身轻松,禁止出 村的禁令也没有让他难过,当天下午便扛着铁锨 与其他社员一样地上山、下田,看不到丝毫的沮 丧与失落。
支书轮替,无论怎样这在小村里都是一件重 大政治事件,对于家庭、对于子女,无疑也是一 次重大的政治变故。大哥是一脸的沮丧。父亲不 准出村,他的楸木家具是没指望了。更严重的是, 接下来县里招收亦工亦农,本来论条件,大哥是 党员,又是生产队副队长,无论怎么说都该是大 哥的。但新任支书举“贤”不避亲安排给了他侄 子。母亲愤忿不平,冲父亲嘟囔。父亲担任支书时, 大哥有两次跳出农门的机会都让父亲让给了别人, 一次是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一次是联中招民办 教师,不论学习成绩还是现实条件都是非大哥莫 属,民办教师还是联中校长点名要的,但父亲坚 决不同意,咬定他当支书,自己的孩子就不能推荐。
这次母亲流泪了,数落父亲,你当支书孩子不能去, 你不干了孩子还是不能去!母亲一再要求父亲去 找宋书记讨个公平,给大哥一个机会。父亲坚决 不同意,大哥气得两天没吃饭,关在西屋不出门。 父亲隔门对大哥说,我当支书你不能去,我不当 支书你更要靠自己的本事,在哪干不一样?人活 着要有骨气!不知大哥听进去没有,那以后大哥 好久没和父亲搭话。好在几年后恢复高考,大哥 真凭自己的才学考上了大学。
父亲不干支书,村里不少人的脸色都发生了 变化。我上小学也是饱受冷眼。那时不知道父亲 犯了多大错误,整日提心吊胆,担心父亲被抓。 原本要好的小伙伴大概受了家长的指示,开始疏 远我。每次放学我都要等别人走光了,一个人背 上书包形单影只地回家。一天中午放学,刚出校 门,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一枝长竹竿等在那里。见 我出来,父亲叫着我的小名,把长长的竹竿塞到 我手里,他拉住另一端说走,领你勒马猴去。马 猴是老家对一种蝉的称呼。那是一种比知了大几 倍,通体油黑,叫声嘹亮的蝉。
父亲当支书时很忙, 从没有陪我玩过。拽着长长的竹竿跟在父亲身后,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父亲带我来到水库大坝, 大坝的下坡一片槐树林。走近大坝便听到马猴哇 哇地鸣唱。我第一次见识父亲原来是捕蝉的高手, 手里的长竿顶端绑了一根马鬃,马鬃挽了一个环 形活结,父亲让我和他一起手执长竿,瞄准树梢 上的马猴,屏住呼吸,将马鬃的圆环活结套准马 猴的头部,猛一抽竿,马鬃一紧便将马猴的头部 牢牢套中,马猴扑愣着翅膀乖乖就范。一会儿功 夫便套得十几只。
父亲一边教我,一边和我唠叨, 马猴为什么能叫这么响?因为爬得高啊,你看越 是爬得高的声音越是响亮,爬得越高,说明他劲道越足,活性就越长。人也一样,要有志气,不 光看眼前,要往高处走、往远处看,光看眼前没 出息。回到村里我故意走得很慢,十几只马猴在 我手里,扑愣着翅膀哇哇高歌,引来小伙伴们一 片羡慕的目光。
不干支书的父亲爱管事的脾性仍没改变,山 上干活看谁偷懒耍滑他会批评,路上见谁往家里 拿队里的柴火他也会制止,不论干部还是社员都 挨过他的训。母亲劝他别再管闲事了,惹人嫌。 父亲说这哪是闲事,总得有人管!再说我不是干 部还是党员啊,就是普通社员也该管!后来,一 队队长生病无法上工,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队 长是苦差使,都不愿干。新支书硬着头皮找父亲, 父亲竟答应了。母亲很生气,支书不干干队长, 你这傻么!父亲说,你不干他不干,总得有人干, 这一队的活计不能烂在地里!听说父亲干队长, 公社宋书记专门来村里看父亲,宣布解除父亲出 村的禁令,并说司公安因为贪污已经被免职。
这 之后,父亲领着一队人马干得更起劲了,粮食、 副业生产都走在大队前头。我知道,父亲忙起来, 大哥的楸木大柜又没希望了。 母亲还是不停地在打探楸木的消息,不时在 父亲跟前唠叨,父亲嘴里应着,但哪有空闲去东山。 我也替大哥着急,盼着哪天父亲再辞去队长,去 东山,把那稀罕的楸木买回来。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家屋后就有一棵 大楸树。楸树高大、挺拔,衬得我家草屋又矮又小。 正是初夏时节,楸树巨大的树冠,繁茂的心形绿 叶间开出一串一串粉紫的花枝,在屋后的上空笼 起一层氤氲的紫雾。我心里乐得也如那树上的花, 这下好了,大哥的大柜不用愁了!但一会那树上 的花叶慢慢变成了父亲的脸,那树竟是父亲站在 那儿,父亲腰板挺直,眼睛望向远处,神采奕奕。
梦醒以后,我心里感到一阵茫然。楸树,我 多么希望房前屋后真的能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楸树 啊! 多年以后,我来到沂蒙山区乡村振兴的样板 村朱家林,一下车便看到村东头乌梢梢的一片树 林,我心里一跳,是楸树林!我快步跑过去,真 是楸树!
初春时节,树还没有发芽,但我一眼便 认出那熟悉的亲切的楸树!高挺的躯干,向上伸 展的枝枒,还有那皴黑如铁的树皮,只有楸树才 有的一种独特的风骨,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越发 强劲。我好生羡慕朱家林的村民,能有这样一片 漂亮的楸树林!到了初夏,枝叶繁茂,紫花盛开, 这一片楸树该为村里一众老小铺下怎样的一片荫 凉! 儿时的梦境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棵曾经长 在我梦里的巨大的楸树与眼前的楸树林叠印在一 起,让我再一次真切地想起父亲。父亲宁折不弯 的气概和这挺拔的揪树何其相似!父亲身高接近 一米八,一生劳碌艰辛,敢做敢当,直到离世仍旧 腰板笔直 ;一生信念如磐,无私无畏,面容、眉 宇间始终透着一种清明与坦荡。
离家几十年,父 亲的形象如梦中的楸树一样深深植根于内心。想 起人生至为重要的关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 力量在护佑、在指引、在支撑。那是父亲伟岸的 精神之树,在为我领航定向,在为我灌注力量。
屋后,心上,一棵楸树,高拔、挺直的大树, 根脉所系,精神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