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米
一
春天来了,万物都发青啊!
咱们的庄户人啊,家家忙春耕呀,
有主力 有民兵保卫大春耕呀。
……
歌很老,抗战时期沂蒙老区流行的地方小调,正如父亲的年龄1933年。解放后,父亲上识字班,第一天就学会了这首歌。从那,歌就挂在了父亲的烟袋杆上,嘴里冒烟的时候,歌声就会溜出来。老歌调子直白,声音高亢,与“莱芜呕”梆子戏、鲁南流行的《锯大缸》地方剧种差不多,像喊山的晨练者,嗓子一吼,地动山摇,五脏六腑也会旋转,很解气也解乏。
雨水过后,队长的哨音就如同赶牛的鞭子,胡同口一响,蛰居了一冬的“社员”(生产队时代的称谓)手持砍山的工具,被队长喝五吆六地赶到村南那片山坡上,整地的整地、开荒的开荒。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石匠,与其他几位垒墙的高手,自然被队长分派到垒堰组,修理被山洪冲毁的地堰、拦坡存土的山墙。初春的暖阳就如森林里刚睁开睡眼的小鹿,蹦跶一阵后,便欢实起来。父亲与那几位能工巧匠,伸直如弓的腰身,抖落一身的阳光,解开勒在腰间捆袄的草绳,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杆,泛着金光的黄铜烟袋锅在烟荷包打了几个滚后,缕缕青烟便如挣脱束缚的小蛇在草丛、树枝间缠绕。几口烟下肚,精神亢奋,神仙般的陶醉。
“吼一嗓子,解解乏?”父亲提议道。
“好,一冬没撒野,嗓子眼都快不透气了!”众人附和。
山里人不讲究场合、仪式,哼个小调、唱支山歌就像抡撅头、抓大地,铿锵有力,一出口,歌声就蹦到天上——
春天来了万物都发青啊!
咱们的庄户人啊,家家忙春耕呀,
有主力 有民兵保卫大春耕呀。
主力民兵保卫大春耕啊,
…………
连夜往西行呀,攻打蒙阴城呀,
汶南店子据点一扫光啊!
常路城的汉奸队呀,吓得撤了兵啊,
新泰县的增员兵全部送了命呀!
地瓜干、高粱面撑大的胃口,吼出的歌声也带着泥土的芬芳,粗犷直白、钢镚嘎脆。那歌声像洪水,裂云撕帛般磕着喉咙向外窜;音如铁锤击石,断裂声中含着金属的质感——荒草丛里残雪下面,浅黄色的草芽贼头贼脑地钻出了地皮,山杏花在你转身的瞬间,蚂蚁搬家般的爬满了枝头。
罩在青蓝色的烟雾中,我俨然是位大将军,双手举着父亲用书皮纸叠卷得双筒望远镜,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对着北山瞭望。泰(泰安)莱(莱芜)腹地、绿毯似的麦田、起伏连绵的群山,变作了一座“沙盘”,摇拉到我的镜筒里,西流的汶河像衣服上闪着亮光的拉链,错落有致的牙口将汶河南北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我不顾手腕的的疲劳,狙击手那样端着纸壳的望远镜,等待那列绿皮小火车,吐着水桶粗的烟柱,进入我的目击圈。呜——当黑色的车头顶着烟柱驶入我的镜筒后,我的心就会狂跳起来,它那长长的身躯,从东边的山中钻出来,像一条黑色的蜈蚣,傍着大汶河的北岸,缓缓地向泰山方向驶去,火车渐行渐远,远成了一条粗黑的绳索。然而,被火车扎过的心路,留下一片空白,没有痕迹,唯有怅然。
我将头深深地拱在新翻的土壤里,发酵后的田地,散发着淡淡的、浆果般的酒香。这是我熟悉的味道,正如母亲过年时笼蒸的年糕。当开春的犁铧在土地上剖开第一道口子,土壤的香气便随着赶牛的鞭声,如炊烟弥漫在地头林间。我感到土壤微微地颤动,那是火车驶过,刺激了大地的神经……
“这火车是从淄博开来的。年前,我们到河北(大汶河以南的人称北岸为河北或河北人;北岸的人习惯称南岸为河南或河南人)赶鲁西集卖豆饼,还专门跑到货运站看过这辆火车呢。”父亲叼着烟袋杆,在飘渺的烟雾中,眯缝着双眼说道。从那,我就记住了汶河以北有个叫鲁西的重镇(村),7053次火车就从此北边驶过。
二
祖母养了一只猫,黄中掺杂着黑褐色的斑纹,桃型的耳朵,如大功率接收器,分辨过滤来自八方的声音;坚挺横斜的黑胡须,随时扫描、定位隐藏在地洞里的鼠迹;弓形的脊背,祖母绿般的水晶眼球,一扑、一掀、一剪,活脱脱就是百兽之王的复制版。也许,万年之前,它是老虎的祖先。要不,老虎不叫虎科,反而叫猫科动物呢?
这只猫不打斗、不争王时,它憨头憨的样子,特别招人爱,家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憨头”。但是,“憨头”不憨,一旦遇到对手,前蹿后跃,左右腾挪,起伏弹跳,展转开合的敏捷动作,如同无影刁手戏谑挑战者。在它逐一打败村里所有的雄猫后,后宫三千佳丽,归它一猫所有。每年的春天,或是醉人的夜晚,总能听到女猫凄厉的叫声中,掺杂着“憨头”征服女猫的笑声。以至于,农家院的墙头、歪脖子老槐树上,或卧、或爬、或窜,到处能看到“憨头”基因的“子嗣”。“憨头”忙于谈情媾和,荒废了捉鼠除害的专业技能,为急于填补被女猫掏空的身躯,撕裂鼠躯的利爪,变成了杀弑家禽的凶器,“憨头”过街,人人喊打。莎士比亚说:我要千遍祈祷让你死,也不祈求一字救你命。是死还是活摆在了“憨头”的面前,为保留“憨头”一条命,祖母提议,让祖父赶鲁西集时,顺便将“憨头”丢弃在大汶河以北的荒草野地里。
狗记千(里)、猫记万(里)。如将它抛弃万里,猫脑游丝线圈般的细胞,如带电的灯头,只要合上开关,它那装满智慧的三角脑袋,就会发出返家的信号与灵光,失忆的数据在短时恢复。为屏蔽“憨头”超强的记忆力,祖父用祖母那条黑色的裹脚带,蒙遮了“憨头”的双眼,将其塞入一条土黄色的破麻袋中,趟过漫膝的大汶河,跨过闪着亮光、散发着铁腥气的轨道,来到汶河之北,挺身于荒野草丛,解开麻袋子口、撕掉“憨头”眼上的黑布罩时,“憨头”耍起了赖皮,脑袋抵着袋底,屁股朝上翘着,尾巴紧紧地夹在腹下,如刺猬卷成刺球,死活不出来。祖父左手拽着破麻袋的一角,右手抓着袋口的边沿,使出打粮扬场的招数,一下就把它甩了出去。“憨头”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悄无声息地坠落在了抽穗扬花的麦田里,像蒲公英的伞骨飘飞在空中,倏忽间就无影无踪了。
祖父涉水跋山、徒步行走五个多小时,风扑尘尘的回到家中时,“憨头”正盘腿坐在祖母的脚踝处,两只前掌抱着脑袋,左右开弓正在洗脸,那得意洋洋的笑容,分明是在嘲弄祖父低估了它的智力,以挑战的姿态向祖父告白:两条腿咋能跑过四条腿的,难道没见过四个轮子的车在地上跑,装着四个发动机的“铁鸟”在天上飞?祖父就是想不通,“憨头”是如何泅渡过河的?几年后,“憨头”老死没抖搂谜底,祖父病死也不知道“憨头”偷渡的秘密。
三
泰莱腹地,东西长50公里,南北宽30公里。中间是狭长的平原地带,远望像一片柳叶横摆在泰(安)莱(芜)之间。大汶河、磁莱铁路,像两道划痕从中穿过——大汶河因向西流,成为我国境内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时速只有30多公里的7053次绿皮小火车,在这条线上运营了43年,被称为中国“最慢小火车”,它虽然跟不上高铁的步伐,但以它自己的方式成为这个时代“温度”的一枚测量器
“银潢一脉自龙湫,涓涓沿涧向西流。”大汶河发源于莱芜黄庄镇台子村旋崮山,以山为界,北属莱芜,南属新泰,为自然分水岭。因莱芜地势东高西低的特殊缘故,大汶河自东向西流经莱芜、新泰、泰安、肥城、宁阳、汶上后,汇注东平湖,不舍昼夜,出陈山口入黄河,复归大海。大汶河干流河道长239公里,流域面积9098平方公里。
公元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著名散文家,时任山东乡试主考官的安徽桐城人姚鼎,携好友、泰安知府孝纯,一同登泰山,二人登泰山极顶,姚鼎望着“泰山之阳,汶水西流”的美景,写下了被载入中学课本、影响了几代人的不朽名作《登泰山记》,其作品意境优美,如泰山绝顶,气势如虹……
7053次绿皮小火车,如一条方形的泥鳅,出胶济铁路的临淄站后,漫游在淄博南部连绵的群山之间。经黑旺、源迁、南博山,到达莱芜东站与磁莱线 (津浦线磁窑站至莱芜东站)相接重叠,出莱芜东、蔺家楼、鲁西北,向西慢慢腾腾的朝着泰山方向驶去……
鲁西,一个上千人口的大村,南傍汶河,北靠磁莱线,东边是莱芜县城、西边是天下闻名的泰安府,她像一粒珍珠夹杂在大汶河与铁路之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逐渐形成一个大的集镇,富商云集。“鲁西有钱,富半莱芜”,这句话道出了鲁西当年的富庶。明《嘉靖莱芜县志》载:“鲁西集,莱芜县西三十里,斗秤二十七名,四九日。”清光绪《莱芜乡土志》载:“鲁西镇,城西三十里”,鲁西为当时六大市镇之一。
农历每月的四六九日为鲁西大集,旧时村中大道两侧,店铺林立,钱庄、油坊、酒庄、布店、药店、酱园一应俱全。著名的字号如:顺泰恒、玉聚恒、玉盛恒、义胜永、三合酒店等。三合酒店以酿酒为业,生意兴隆;刘家的玉聚恒、玉盛恒以制作糕点为业,名气在外。有民谣说:“自觉资本不少,算起来不值三角两毛,张胜云(玉盛恒的钱庄主)戴着金壳手表,还不如亓琅轩(顺泰恒钱庄主)一趟青岛”……当年,商人、钱庄主亓琅轩去一趟青岛的花费,是几十亩地的产出。旧社会,鲁西的钱庄有30多家,本村就占了10家,足见当年鲁西商贸有多么的发达。
……桑木扁担有节奏的在父亲肩头跳跃着,父亲挑着一副箩筐,就像踩着弹簧在跳舞。一只箩筐里放着过河穿的高筒雨靴,另一只箩筐里,装着我和弟弟待揭开的谜底,那是父亲赶鲁西集、粜了地瓜干后,专门跑到“玉盛恒”买得桃酥,还有范镇的油酥火烧、陈楼的糖瓜。这些地方特产虽然好吃,但我和弟弟更希望那两只箩筐里,一头装着火车的轮子,一头装着火车的叫声。
秋末初冬,泰莱腹地成片的玉米棵,倒伏在农人的镰刀下,视野开阔,7053次绿皮小火车顶着一束白色的烟柱,拉着如黑色积木样的车厢,无头无尾的向西蠕动着,到大汶河以北看火车成了我的梦想。那年,刚好看了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受到香雪的启发,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几个同班同学,不辞而别,背着父母朝着鲁西方向悄悄出发了。心情激动,如当年荆轲刺秦王那样,紧张、猎奇,伴着隐隐的恐惧。十三四岁,青葱的年龄,追风的步伐,日头偏西,到了大汶河南岸。一公里宽的河面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浮桥,铺着厚厚的玉米秸秆,一直延伸到河的北岸。几个守桥的人,见是学生摸样的五个孩子,知道兜里没有半毛钱,就抬起拦桥口的木杆,让我们过桥了。过了鲁西北,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火车路是东西方向的,我们一直向北走,火车路就会横在我们面前的。”不知谁一句话,让我们茅塞顿开,爬坎过沟,在茫茫的泰莱平原上,狼奔豕突,狗撵兔子般一路向北……
“看,那里是不是火车路?”不知谁又喊了一声。
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抬头向北去……一道跃出地面两米高的土墙,横亘在我们的面前,淡淡的月光下,黑黝黝的土脊像一条横卧在平原上的长龙。我们欢呼跳跃着爬上土墙,站在铁轨的一则,月光映照在铁轨上,发出刺眼的亮光,核桃般大小的石子依偎在轨道的下面。
“铁道原来是这样的,跟我爷爷用木头做的梯子差不多!”
“这么窄的铁路,那车厢一定比这轨道还窄吧?”
“难道说,火车也是靠脚走路?要不怎能做成梯子状……”
看着铁路,有所恍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舌尖轻轻地舔舐着铮亮的轨铁,甜丝丝的带着一股烟火燃烧后的焦油味,有的将自己的脸面,仅仅地贴在轨铁上,仿佛能从细长的铁道上,听出火车是否已从车站出发。
“天这么晚了,火车看来不来了,咱们回家吧……”
田野里,静悄悄的,死寂一般,偶尔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心像无边的黑夜,一下充满了恐惧感。这时,谁也不说话了,如非洲大草原上,落单的野牛遇到了狮群的围猎,回跑,朝着家的方向……
当来到大汶河的北岸,看到水流湍急处的桥板,已被看桥的人抽走了,月亮站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好似在等待我们。踩着月光,趟水过河,我们手牵着手,链接成一道人墙,从冰冷、齐腰的河水中,爬上断桥,一路向南,狼奔豕突。
从莱芜到泰安,距离50公里,坐大巴只需四十分钟;到淄博90公里,开车一个小时。如到两地出差办事,没人舍快求慢,选择时速30公里的7053、7054次火车出行。人在旅途,参加工作后,或为公、或为私,选择坐大巴车穿行在两地间,从未考虑过,乘坐以上两辆对开的“时光慢车”,除非有游山玩水的闲心。至于我,天天脚后跟追着屁股跑,无缘登上那列被称为“开往春天的火车”,进行一次浪漫之旅。
四
庚子年,新冠病毒肺炎如魔鬼在人间肆虐,全国上下,人人防毒。人居家、路封堵,所有营运性公交、大巴一律停摆。隔离、蜗居,身在云台山下的老宅里,心在省城,如坐针毡。手机成了打发时光、了解疫情的“知心爱人”,每天玩到机体发热、电量耗尽,充电……再耗尽……无意中看到磁莱线上,7053、7054次绿皮小火车还在运行的信息。大喜过望,毫不犹豫的网购了正月初六、莱芜东至泰山站的7053次火车票。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爬过东边的山坡,侄子李涛便开着他的私家车过来接我,村子静悄悄的,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悬挂在墙上、树木间的防疫红色横幅,掩盖了被病毒侵蚀的心理阴影,顿生暖意。
约九点钟,便到达了莱芜东站。疫情压抑的心理,使人们失却了往日的笑容。车站广场,稀稀拉拉的乘客,戴着口罩,一脸的严肃。高音喇叭重复播放着戴口罩、配合工作人员测体温、出现发热及时报告的警示语。
十时,车站工作人员上岗,身着雪白的隔离服,如同在太空中行走的宇航员,手里握着白色的体温枪,对着进入安检口旅客的脑门,做出射击的动作。人与人之间,一米距成了防止病毒传播的“金钟罩”、百毒不侵的“铁布衫”。
7053次火车进站,旅客依次登车,空荡荡的车厢里,既是一人一排座,还剩下不少的空排座椅。列车员身穿板整的制服,五十岁开外,胖胖的身躯。手里举着扩音小喇叭,顺着车厢的走廊,来回地逡巡着,他的话音通过电源传感器提高了八度,正如子弹靠火药的推力,以极速的方式选中目标:各位旅客,请保持一米的间距,不要挤在一排座椅上。左三右二,传统的、一成不变的座排靠椅上,覆盖着洁白的套布,长且宽阔的车厢,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三十七年前,淡淡的月光下,俯身亲吻铁轨的情景,如倒转的影片拷贝,不住地在我记忆的幕布上回放,冰凉的铁轨、带着烟火气的味道,至今,让我耿耿于怀,回味无穷。
光阴流转,物是人非,什么都在变,不变的是大汶河继续向西倒流;7053次绿皮小火车30公里的时速、车厢顶棚的小电扇、烧炭茶水炉、为旅客续水用的大铁壶。改变的是时光与容颜、以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列车员很健谈,他说,18岁当乘务员,在这7053次火车上干了40年,再有两年他就退休了。工作虽然单调,却有万般的不舍。不舍那隐藏在山涧褶皱里的风景、赶山集的市民、到车厢里卖山货的农民,更不舍的是这绿皮小火车。过段时间,车厢里将安装空调、电烧茶水炉,绿色的车身将变成红色。有一天,真要让他离开他心爱的岗位,他不知将用什么样的方式与绿皮小火车道别。语速舒缓,情感饱满,有站立舞台情诗表白的浪漫范。
时光被7053次绿皮小火车分割得一段一段,正如珍珠项链的穿绳被剪断,平时没有足够的时间,打量那些被经历的和正在逝去的。暮春,落红随流水飘去。夏季,瓜豆比着肩地伸展肩膀。秋天,瓜果艳红,如节日发光的小灯笼,透过车窗触手可得。残冬,雪压茅屋,万径踪灭。有时,常常感叹时光过得太快,回头看,人却老了。如果重来,又该怎样叙述光阴的故事,捡起满地散落的珍珠?
五
3月22日,从济南乘高铁赶到淄博站,登上了7053次“驶往春天的火车”,全程体验绿皮慢车的浪漫时光……
疫情渐已远去,人们倾巢出动,进行短途的旅行。熙熙攘攘的旅客中,老年人居多,有的挎着篮子、有的领着孩子,还有的背着编织袋或腕挎染着大红花朵的彩色包袱。其中,夹杂着不少身着冲锋衣、脚穿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的驴友,还有手持矿泉水塑料大桶、进山接水的市民。我的对座是位来自济南、三十多岁的少妇,她穿着得体、谈吐优雅,标准的职业女性。经交谈,得知她是教师,趁周末,无网课,带着已上三年级的儿子及儿子的同学,坐一坐绿皮车,在火车徐徐地行驶中,眺望欣赏连绵起伏的群山,培养培养孩子观察事物的能力,养成看景与记事的良好习惯。
7053次绿皮小火车出淄博、临淄、进入南仇后,仿佛钻进了山的肚腔里。山,并不高,也不突兀、险奇。无论是远处的、还是眼前一晃而过的山,敦实、厚重,有的像埃及的金字塔,有的像一双直竖的巨乳,有的像驼峰、马鞍,山与山紧紧地相连,山头且呈锯齿状起伏着。山中气温低,树的叶子还未发芽,山坳、山涧、山坡上,偶尔看到顶着满头粉红色鲜花的小桃树,在满眼都是黛灰色的山坡中,显得那么的另类而富含诗意,就如节日的夜空,嘭地一下炸开的伞形礼花,给人惊喜,使人刺激。有时忽而看到,那成片的桃红,就像被人遗弃了一块粉红色的织锦,让群山活色生香。
“春暖花开,冰雪融化,这时候的山泉水,芬芳且又甘甜。”那几位手持塑料水桶的旅客,脸贴在玻璃车窗上,双眼贪婪地望着眼前触手可得的群山,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来到了他家的后花园,“我们一般每两天来山里取一次水,用天然山泉水+博山陶瓷+明前茶,泡出来的茶水,味浓甘甜,不但有花的芬芳,而且还含着松脂草木的味道,喝上一口桃花茶水,一年的春色就全装进了腹中……”
火车穿过一座座涵洞,如黑色的泥鳅游弋在蟒蛇的腹腔里,铁路两旁的崖壁上,那无序生长的杂木丛中,一串串金黄色的连翘,无力且呈弧形下垂着,如彩篮里用以装饰客厅的塑料花。小火车就像一名战功赫赫的大勇士,自豪地走过凯旋门,戴着花环而来。
车到源迁站,那些全副武装的驴友,如得到号令呼啦啦全下了车。他们要到一处名叫“天堂寨”的山崖,爬坡、攀岩、蹬壁,在大自然的隆起褶皱里,消耗体力,寻找刺激。车厢里,那些赶山集的老头、老太太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喁喁细语,用方言说着局外人难以听懂的知心话。
这时,一位身着蓝色运动服、八九岁摸样的儿童,耐不住寂寞,从袋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样、成人拳头大小、泛着青釉光彩的陶笛,两手捧着、鼓动双腮,笛声就如透明的棉花糖,从音孔里飘飘渺渺地飞了出来。笛声婉转、深沉,牵着旅客的神经与情感,随着小火车在走,听那如泣如诉的笛音,离愁别绪顿时涌上心头……这孩子将铁路两旁的远山近水、打包后压缩到他那只拳头大小的陶笛里,将它们化作《故乡的原风景》,以音乐的方式释放出来,作为礼物送给同行的旅客,把春天的风景带到家中。
大汶河有时涓涓溪流,如山花绽放、少女怀春,活力张扬带着矜持;有时如黄河入关,狂傲不羁,一泻千里,倒流向西不复归,她已是莱芜人心中的“母亲河”。7053次绿皮小火车,以独特的运行方式,每天行驶在鲁中山区、泰莱腹地之间。她不但行驶在当下里,而且,还将收藏在岁月里的“时光珍珠”,一点一点地串接起来,打磨成“光阴的手串”,让人恍惚再回到从前,感受了时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