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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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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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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王德亭

我将失去这个游园了,我想这不止是我一个 人的悲哀。

从整体上来看,这曾是一个苗圃——或者说 是被遗弃的林园。它从前是在城郊的,现在差不 多被楼区围在了当间。好像很多年不被人注意, 很自然地,它成为人们的游园。

在这个园里,人们各取所需,有人开荒种地, 比如老安,老刘。老安的园地里长了茄子、丝瓜、 韭菜、辣椒、黄瓜、冬瓜等,结得菜除供家人吃外, 还拿去卖钱。

老刘人很勤,人勤春早。早上我来 散步,他早早地在地里了。老刘人风趣幽默,我 爱人问他家中有几个儿女,他说,一个儿一个闺 女。我说你命好。他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两个 闺女女婿加起来,一个闺女一个儿不是?天底下 居然有这样算账的!我忍不住笑了。

在这片树林 里,老刘是带给我们笑声最多的人。有一次,我 爱人说,你老伴怎么不来添添手呢?他说去医院 了。爱人说,去医院干嘛?他说,上班,她是院长。 爱人一愣,院长是个男的啊,副的,是吧?他沉 吟一会儿,说,前几天让车给挂了一下,住院了, 不就是院长! 在树林里种地不错,也总有人乐意当灌园叟。

我看到人们扎起的一圈圈篱笆,连我也有了回归 田园的冲动。 这片树林还有个老干部活动中心。他们差不 多在每天下午同一个时间自发聚拢来,说些陈年 往事,或重播一下央视或央广新闻,或者忆旧—— 怀旧不是老人的专利,比如,我年龄比他们小, 有时也爱听他们唠叨几句,听他们扯些亲历或听 说的往事,社教啦,四清啦,陈芝麻并不陈,听 起来很让人着迷的。

他们说,你快入伙吧。我说, 你们得降降门槛,太高,我跨不过去。有人便不 失友好地揶揄我两句,还有的告讼儿女,说吃饭 好生看着自己的碗,别看人家的脸。听起来让我 酸鼻。这些老人白天来,晚上猫在家里,看看电 视新闻,积攒第二天的话题 ;或者看着孙子孙女做作业,享受子孙绕膝的欢乐。 有个老人不合群,特立独行,也的确是特立 独行。别人白天到,他却是晚上来——一个独行 侠。在伸手看不见指头的夜里,在林间小路上幽 灵一样地游走。手里拎一根棍子,说这是伺候狗的。

有一次差点被一只野狗咬伤,以后棍子就不敢离 手了。几年前因为集资,损失了一大笔钱,好歹 挺了过来,看天天高,看地地绿,一切都看开了。 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像被揭了老底似的——他 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个写东西的。他说他也写, 每天都写,写回忆录。我说我愿意当你的第一个 读者。

有人喜好玩弹弓。弹弓子用钢珠,练靶场就 在松林里,靶标是树,圆溜溜的蛋子楔进树身里, 树皮破了,泪流下来,湿湿的一道。我恨他们这 种做法,几次想去劝止他们。我改不掉自己的懦弱。

我能听见那些不会喊疼的树 “吧嗒吧嗒”掉眼泪 的声音。 有人喜欢吊吊嗓子,或来上几句京剧清唱, 或有板有眼来上口小吕剧。京剧讲究“手眼身法 步”,一个唱青衣的票友生就一副好嗓子,为她演 奏的是对老年夫妻,一个弹琴,一个拉二胡,和 得正好。

在我心里,有“南园北苑”。南园就是这片树 林。树林里,有棵树让我领受了包容的美德。那 是树中之树,一棵大树将一棵桑树、一棵樱花树 簇拥入怀,外观上看去是一体的。樱花开的时候, 大树和桑树还没有冒芽 ;樱花开在大树的腰间鲜 艳无比,美轮美奂。樱花败了,桑叶跟着出来了。 到了结葚子的时候,桑树叶子出齐了。葚子很好吃, “老夫聊发少年狂”,我返老还童了一回,爬树够 葚子吃,好一顿犒劳!桑下三宿,启发我写过《桑 下》,写下《歌者老安》,还写过一篇什么,忘记 是什么了。

我的精神家园哟!如今,这个家园要关门了。

这片树林有两面是敞开的,北向的一面,不知谁 倒了垃圾,垃圾阵越排越长,甚至沿着林间的小 道侵到树林里去。曾经,我很想呼吁一下,我怕 因我的多事失去这个乐园。我是“不贤识其小” 的人。现在,垃圾运走了,墙在垒砌中不断加高, 不断延伸,很快将要拒绝我们的进入。

很快,我 就要望墙兴叹了。大禹的老爹鲧采取堵的办法治 水,鲧的结果不好,还背上了千古骂名。当然, 鲧跟垒墙之堵不可同日日语。 南园里两座古冢,一个叫勺冢子,一个叫獾 冢子。后一个披满了荆棘,没有人上去过。勺冢 子被人踩出一条很光滑的小路,顶上是参天的刺 槐树。

有几次,我看到老安站在上面唱歌。音箱 挂在树腰上,他拿着一个话筒,唱《北京的金山 上》。一只手拿话筒,另一根袖管空空荡荡,在身 旁吊着——他年轻时失去了一条胳膊,最终找了 一个聋哑女人成家。他刨地时一只手挥舞镢头, 镢柄的把手抵在肩下。那只袖管老是在我眼前晃 悠。我的心里一抽一抽地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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