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瑞
有人说 :“捡拾一片家乡的树叶装进背囊,便 能把整个乡情携带 ;仰视一片故乡的云朵,便能 把乡愁寄来”,而我却要泡一杯清茶,端坐斜阳, 朝着故乡的方向,让思绪尽情弥漫开来,追忆那 片朴实而又神奇的土地。
我们村在鲁东南来说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村子,人口不足三百,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对 于村庄的来历,我曾听老一辈人说是清末年间为 躲避战乱从济宁迁徙来此,起初只有 2 户人家, 后来不断繁衍生息、慢慢的才有了现在的村庄规 模。 按理说,村庄的坐落位置是有讲究的,要么 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丰富的资源、肥沃的 土地 ;或者具有平坦广阔、四通八达的出行便利。 但在当时为躲避战乱,以求生存,就顾不上那么 多了。
在今天看来,我还是对于祖辈们的慧眼感到 敬佩。我们那个村庄虽算不上位置优越,但是整 个村落位居山坡处,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北山 南水,北山形似臂膀、拥湖入怀,自西向东绵延 三十多里,形成蜿蜒磅礴之势。山势高低起伏、 山顶形态各异,山谷隐居其中,造型独特,大自 然鬼斧神工的力量,使这片大地具有了山之峭峻、 谷之幽深、水之清澈、林之苍翠。
在村庄西北一华里处,有一个小山口,依山 顺势而下,山口处虽乱石遍布、怪石林立、形似 獠牙,加之圪针长势旺盛、荆棘密布,绝属人迹 罕至、实难涉足之地。但即使如此,村里的人还 是硬生生的踏出了一条宛如蚰蜒般的小路,方便 了村里的人们向北出行。 我们村的土地大多以山岭居多,因居处山坡, 耕种不太方便,与沃野千顷、良田水肥的江南相比, 那可是差之甚远。但即使贫瘠,也足以养育这里 的世代儿女。
荒野卵石经过祖祖辈辈人的开荒拓垦、精心 梳理,被整成一块块田地,遍布于村庄的周围, 高低有序、梯型布局。登高而望,条条田间小路 杂居其中,蜿蜒交错,这一条条的小路如同人躯 体里的血管,不断运送着村里人丰收的希望。无 论是步履矫健,还是脚步蹒跚,崎岖不平的小路 上承载了村中的一代又一代人。
我每次回家,都会找一处乡野。带着追寻的 遐思,漫步于乡间小道。迎着暖阳、呼吸着新鲜 的空气,环视着这片质朴的土地,目光所及之处 都是跳动的音符,欣喜、亲切、自然汇成一股暖流, 禁不住在心间来回涌动。 游子归来,披一路风尘,带着满身眷恋,一 次又一次来到母爱的怀抱,寻觅着岁月的过往、 静静感受着故乡的抚摸。这漫山遍野的沟沟坎坎 不知道留下了我和小伙伴们多少脚印,似乎能听 到当年的笑声就在山间回荡。
挖野菜、摘酸枣、 捉蝎子……一幕一幕浮现眼前,那种温馨、快乐 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片段。 有一次,正好偶遇儿时伙伴,多年不见,记 忆中曾经阳光灿烂充满朝气的脸,已在岁月的吹 打下布满沧桑。寒暄之余,脑海中努力搜寻着儿 时与其一起玩耍的种种景象。可是任凭心扉尽畅, 乡情弥漫,也还是难以重拾儿时无拘无束、自由 洒脱的那种时光,横亘在面前的是一种常常牵挂、 殷殷难忘的“物是人非”的乡愁。 家乡山水相连,村南面的洪山湖,是在两山 之间截流而成。上面多条蜿蜒曲折的沟坎与之相 连,每当雨水季节,雨水汇集沟渠,形成滚滚洪 流奔泻而下,途中席卷着枯树残枝,冲刷着沿途 污浊,一直流入洪山湖。
我一直感叹,洪山湖虽没有大海的辽阔波澜, 汹涌澎湃,但它不失虚怀若谷、荣辱不惊的胸怀。 它随时接纳着来自各条沟壑的或污浊、或清澈的 流水,而后以自己谦卑包容的力量,让这里变得 涟漪依依、碧波荡漾,吸引着众多的鸟儿来此安 家觅食、自由翱翔。
旱季时,洪山湖便成了方圆 几十里薄地贫田的生命源泉,大大小小的水泵通 过或粗或细的管道将湖中的水输向周围四面八方, 一股股水流似清泉甘冽滋润着庄稼,哺育着秋收 的希望。 时光荏苒,从十几岁离乡漂泊,距现在已有 近三十年。这些年里心中乡愁不断、乡情难易, 牵动我心弦的还有家乡的那三棵老槐树。 这三颗老槐树,对我来说充满神秘。
少年时 的我,曾问过父亲老槐树的年龄。父亲手拿旱烟袋, 一团烟雾喷口而出,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从我记事起树就这么粗”。照此推算,树龄起码不下一百 多年。 三棵老槐树,粗细不一,形态各异,每棵树 不知孕育了多少故事,饱受了多少沧桑。 从村向北一里处,也就是山口处,生长着一棵。 树干粗度需两个大人才能合围。猛然一看,这棵 树有多丑陋啊,一半的树干没有了树皮,树干裸 露在外,似绷紧的肌肉,好像故意脱掉外衣向世 人展示它的沉着胸襟,渲染岁月蹉跎所赐予它的 厚实稳重。树干中间有一个大洞,洞口大小如缸, 不同的是里面黑如碳块,分明是因雷电而燃烧的 痕迹,这只是这棵树在其漫长的生长岁月当中接 收的洗礼之一,当熊熊烈火在树的胸膛燃烧,仍 不能让其就此倒下化为泥土。你看,枝繁叶茂, 挺拔的身姿,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似哨兵 一样依然站立村口,这是它藐视苦难最好的证明。
它如勇士一般处在北山风口,和北面的山脉携手 并肩一起阻挡着西北的寒风,让下面村落的人们 能幸福的度过每一个冬季。 此槐树处于岔路口,每当夏天是乘凉休憩的 好去处,附近耕耘劳作或路过此处的人们,都会 情不自禁来到树下乘凉歇息。男的在树下抽上一 袋旱烟,吞云吐雾,凉风习习,心情舒展,不一 会儿,疲劳就会削减一大半 ;女的就两三成群, 唠唠家常,望着村子,憧憬未来。
记得,我在济南从高速下车往家赶,每次走 到这颗老槐树时,就已感觉到故乡的那份浓浓的 亲情。望一眼这棵老槐树,久违的温馨扑面而来, 内心随之掀起阵阵涟漪,一种久久地感动油然而 生。这时就连风都是轻柔的,审视着不远处再熟 悉不过的村庄,外面所带给我的浮躁也随之荡然 无存。荣辱沉浮经不起乡情的洗涤,心境一下子 变得坦然起来,如释重负,似乎又回到童年的时光, 让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好快快冲进村庄的怀抱。
忘记何时,一次路过老槐树,突然在枝繁叶 茂间无意看到一个巨大的鸟窝,看这“建筑规模” 应该在此“安营扎寨”很多年了,以前竟然没有 注意到。 正在思量之时,两只喜鹊从天而降,稳稳地 落在树枝上,它们娴熟地在枝头跳跃,黑白分明 的身姿,叽叽喳喳的叫声,让这棵大树不再孤独。 奥,这么大的窝,也只能是喜鹊才有这种执着去 精心筑垒了。喜鹊不怕寒冷,它深深眷恋着北方, 每当草木枯黄、寒风冽冽的冬季来临,它也绝不 迁徙于南方。
南方温和的阳光、丰足的食物难以 撼动喜鹊的忠贞和执着。 “日月羡渠双喜鹊,自跳自掷树梢头”,它们 对故乡的深情如同它们的爱情一样,简单、执着、 深沉。难道不是吗?你看,无论村庄、沟壑,还 是山区、平原,在广袤的北方,只有大大小小的 喜鹊窝坐立枝头,坦然地迎接着北方的日出日落, 品尝着北方的寒来暑往。 在村里边的两棵老槐树,一棵在村子的西南, 一棵在村子的东南。 西南这棵老槐树,身躯巨大、伟岸,需四五 个大人才能合围。记得小时候,每当小伙伴们在 此玩耍,便想看看这棵树有多粗,我们常常五六 个人一起拉手却不能接头。
此时,突然想起位于 铜川市地界的黄陵柏,其中有一株,据说是“黄 帝手植柏”,有树高二十米,树干周长近十一米, 七人尚不能合围,故有“七楼八柞半,疙里疙瘩 还不算”之说,村中这棵老槐树,虽不具此雄姿, 但其风骚与其比之,毫不逊色。 树冠高大,遮云蔽日 ;树皮龟裂,形似盔甲, 裂缝龟隙间长有苔藓,呈斑驳弥漫开来,树枝苍 劲,伸展数十米,宛如力拔千斤的手臂,站在树 下,大有振臂一呼,行者百应之感。庞大的树冠, 交错纵横的树枝,加上自然形成的大大小小树洞, 成了鸟雀们繁衍生息、吟诵歌唱的天堂。麻雀、 斑鸠、喜鹊、啄木鸟、黄雀等十几种鸟类纷纷云 集,高低起伏、婉转高昂、叽叽喳喳之声不绝于耳, 汇成一首美妙的交响乐。 这棵老槐树,以它的伟姿,最能昭示岁月的 久远,一看枝干便知。
有的枝干已形成中空,自 然折断、摇摇欲坠 ;有的枝干树皮早已全无,被 岁月的风雨侵染得如同早已丢弃的木头,尽显老态。不过,令人称奇的是很多新的枝条在古老树 杈间悄然冒出,继续延续着大树不老的传说。 旅居此处或慕名而来的游客,往往禁不住围 着树转上几圈,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绝不仅仅是一 棵树龄未知的老槐树,而是给人一种世易时移、 史影苍茫之感。青山明月,时间的变幻、岁月的 沉浮,心中会涌起莫名地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站在树下、遥望远古,仿佛能 看到古人临窗而立,仰望明月、拂须而吟,转身 就是烟云袅绕、时过境迁。
这棵老槐树最大特点是树干之上三支树杈势 均力敌,均匀生长,呈品字状,不折不挠、各自 奋然向上,远远望去如同三柱擎天,一同支撑起 老槐树顽强的生命力。 老槐树前面就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铺。记 得小时候,夜幕降临之时,家人让我去买东西, 每次我都心惊胆战,面露难色。因为听说有人在 半夜里经常看到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品字型的 树杈间抽烟。
长长的胡须时不时飘然树杈间,特 别是月光如水、四周静谧之时,白胡子老人更是 仙居此处。因此我路过此树时,多数是忍禁不住 凝望树杈的同时拔腿就跑,到家时不觉已是满头 大汗,把酱油瓶子放下才如释重负。有时跑得飞快, 难免将瓶子里的酱油飞溅一身,到家免不了遭受 一顿斥责。 这棵大树,以它高大的形象和身姿,成了村 里大人小孩们聊天聚集、休闲拉呱的中心地带。
大树下面半个碾盘横躺在那里,时间长了,碾的 表面光滑如镜,上面刻有大人小孩爱下的“五虎” 棋盘。每当农闲时节、特别是春节,这里必是人 头攒动、花红柳绿、三五成群。大人们唠嗑,小 孩们追逐嬉戏、或者燃放鞭炮,个个脸上洋溢着 欢笑幸福。 村东南的老槐树,单就树干来讲,数它最细。 但它呈螺旋式生长,处处表现出一副不服输的拧 劲儿,两米多高的树干,竟有几个弯儿,越发显 得苍劲倔然。童年时的我曾数次爬上此树,因为 其它两棵树干太粗无法攀爬,只有这棵老槐树, 能让我用童心、顽皮、好奇去征服。 树的旁边有一个碾,那时村里还没有磨面机, 生活中的许多食物粉碎都要靠笨重的碾来完成。
于是,看似简短的碾道,用周而复始、你推我赶 的方式耗费着许多人的青春。这个碾道里,既承 载着生活的希望,又诉说着厚重的历史。从莽撞 少年到白发苍苍 ;从充满朝气、体健丰硕到弯腰 驼背、步履蹒跚。就是这条再普通不过的碾道, 呈现环状,难以辨清首尾,永远显得无始无终。 迫不得已,只能用人生的脚步去丈量,用人的容 颜去评判。
老槐树撑起的树荫正好可以为来此推碾的人 乘凉,我想,把碾安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此。 推碾通常是白天,如果遇到秋收农忙季节,晚上 就需要披星戴月。 由此还延伸出一段故事来,一日,已是凌晨 一点多,如此夜深人静、本应酣睡之时,和碾一 墙之隔的住家却听到有人在推碾。经不住好奇, 就越墙头而望,结果看见两只硕大的灰狼,一前 一后、煞有其事的在模仿人类推碾,一股冷气顿 时涌上心头,吓得他赶紧躲回了屋里。不知道这 是不是真有其事,也无从对其考证,但是听说自 此以后,晚上没有敢去推碾的人了。
家乡如同港湾,我的人生从这里起航,无论 前面是风平浪静,还是急流险滩,只要静下心来, 涌上心头的总是家乡的点点滴滴。媳妇经常调侃 我说 :你已提前步入老年化、喜欢怀旧,可是我 心中的情结,只有自己最清楚。
家乡、老槐树、袅袅炊烟,还有那早已消失 的小草房,只有这些才能洗去世俗尘埃,让双眼 明澈,让心灵变得轻盈,能与天地融合,敞开胸 怀尽情拥抱自然,聆听鸟雀蛙声一片,坐看云卷 云舒、任凭潮起潮落,也只有这时才是心灵最美 妙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