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静梅
去年冬天,北风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你却 离得我越来越远,只有空气陪着我一起在萧瑟中 颤抖,我曾预言那将是一个彻底寒冷的冬天。
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封闭所有的 感觉器官,想让这个冬天过得无知无觉,无喜亦 无悲。蛇就是这样过冬的,那真是一种极为聪明 的动物,当寒冷要危及它的生命的时候,它不像 许多其他的小动物,诸如苍蝇、蚊子、蚂蚱等一样, 乱飞乱撞结果被寒流冻死,而是钻入地下封闭自 己去冬眠,也是同样的无知无觉,甚至不吃也不喝。
可睡眠不等于死亡,它可以完好无损地保持着生 命以待温暖的未来。其实人向动物学习了太多的 东西,比如向鸟儿学习制做了飞机,向蝙蝠学习 发明了雷达,当然我也可以向蛇学习冬眠。
时间在无知无觉中过得很快。突然有一天我 隔着昏黄的玻璃窗,竟然发现山根下的那一大片 草坪有些白里透出绿来的感觉了。看着看着,忽 然有个小飞虫撞进了我的眼睛,被我一揉就死了。 真是的,这小生命感觉春天比我还要早。可是有 些性子太急,毕竟春寒是无常的。急着把那么珍 贵的小生命从温暖的卵巢里钻出来,却不知外边 的世界还是忽冷忽热,便以为我的眼睛是它可以 栖身御寒的窝,结果我稍微的一眨或是无意间的 一个小动作就把它置于了死地,真是惭愧。其实 许多事情都是一样的,如果蚂蚁取食到了大象的 脚下,它怎么能意识到那瞬间死亡的危险,就像 人谋生在宇宙的掌心里,他也看不清他所面临的 是什么一样。 阳光又从青里透出红来,多么诱人的红啊, 这大自然之中,只要是叫做“生命”的东西,都 不会抵抗得住它的诱惑,都激动得蠢蠢欲动起来。
当我终于把身子舒展在阳光中,就想到那些蜷缩 在黑洞里的可怜的蛇,是否也感知到了阳光而伸 出了它已被冻得僵硬了的身躯呢?真不知这世界 整天地在折腾些什么,总得要在所有的生命都欣 欣向荣的时候把他们冷死冻死,然后又要在他们 都归于死寂的时候,又来温呀暖呀呼呀唤呀的把 他们都给挑逗起来,然后再消灭他们,周而复始, 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暂不想这些无益的东西了。我给身子找了一 个非常舒适的地方——山根下的一棵树,在那里 肆无忌惮地躺倒。真是肆无忌惮的感觉,没有人 经过这里,更没有人因为感知春天跑到这片草坪 来发神经。只有如我一样肆无忌惮的花草、树木 和小虫子们,也许它们也和我一样发着神经,遇 到这样的一点阳光就亦疯亦狂起来。
不过我倒很 高兴和它们一起疯狂,比跑到迪厅和一群人疯狂 地跳一个晚上的舞愉悦得多。草儿们不会因为担 心到谁的一只大脚会踩上来而停止郁郁葱葱地发 芽生长 ;同样蛇们也不会因为顾忌有谁从它的身边经过甚至伤害到它而逃避阳光。其实大多人和 人、动物和动物或人和动物之间还是友善的,尤 其是在这个酥软的季节里。 似乎除了眼前所见和现时所感,我就再也想 不起记不得别的什么来,生命的快乐也许就在于 遗忘,在于不断地新生。其实那些新绿起来的树叶, 它们也已经不是去年的那些枯黄落去了的树叶, 还有遍地数不清的小草,它们之中也不会有任何 一棵还是去年老去的那一棵了。对于它们来说, 过去的曾经是什么?它们才刚刚生出来,在它们 的记忆当中应该没有过去。
可对于我来说,过去 的又曾经是什么?去年的春天,我曾在沙滩上行 走,为了好玩,我倒退着走,看着柔软的沙土上 留下的自己清晰的脚印而自我陶醉,然后躺在沙 滩上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只是没有正过身子好好 看看远处的青山。
今年的春天,青山依旧,可脚 印早已被潮水冲刷干净,梦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 踪,我只跟新生的小草一起成为小草,跟刚从冬 眠中醒来的蛇一起成为一条姿态万千的花蛇。 徐徐蒸发上来的露水如血液一般从身下渗透 上来,潮潮的、暖暖的、徐徐的。人的躯体,乃 至躯体里流动的每一滴血液,与其说是父母仿天 地之和而交集的精华,不如说是天地之和的产物, 因为天地和乃有万物生,及至父母之躯,父母的 父母之躯,都是天地之和的产物,所以露水会如 同血液,甚至阳光,甚至月光,甚至流水,甚至 一阵风儿,甚至每一丝滋润生命的气息,都会成 为生命的血液。
我从贫血的冬季走来,走过那个死寂的冬眠, 是一条有些苍白,有些憔悴,有些麻木僵硬的蛇。 我感觉到了土地的松动,听见它无可奈何地叹息 声,软化了好不容易坚持了一个冬天的强硬。我 感到了我的生命和土地联系得是如此紧密,坚强 与软弱是如此的不由自主。我和土地一起睡去, 又和土地一起醒来,这中间没有任何的阻碍与隔 阂,不只是如一条钻在土地里冬眠的蛇,也像是 在秋天被花农深埋在土里的一个花根,也像是那 个季节被农民遗忘在田间的一粒种子。
我感到阳光和露水的血液正汩汩地流入我的 躯体:从脚趾、小腿、大腿、腰肢、胸、脖颈、嘴唇、 鼻尖、眼角、瞳仁,直至每一根毛发,继而肾、胃、 肝、肺、每一根筋骨、毛细血管、及至每一次心 律的搏动。我翘起脚趾如摆动的蛇尾,弯曲腰肢 如扭曲的蛇身,支起脑袋如美女蛇灵动的触须—— 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美丽。 草儿们很快会愈加旺盛起来,成为虫子和小 鸟们吃喝玩乐的天堂 ;月季与玫瑰正孕育着朵儿, 虽然她们每一年都会开放,可今年还会在一个早 晨使跑步而经过她们的人们惊喜万分 ;玉兰花的 朵儿不知是怎样孕育起来的,不知是我没来得及 注意到,还是她们根本就不用孕育,就突然在一 个月光初放的夜晚打起千万朵雪白的灯笼,或者 是春天的温柔与多情使天上的白衣仙子犯了相思 病,悄悄地忽然在一个夜晚落在了甚至还光秃秃 的玉兰树的枝头。
而我也会犯一种病,类似于相 思的一种病,想象着和谁一起共同地跳一个舞, 在绿草如茵的山根下,在百花孕育的丛林里,在 飞虫悸动的空气中,如蛇一样的舞,不会像舞台 上模特的猫步或者交谊舞中男女纠缠的狐步,而 是只有蛇才会使用的一种语言,只有和你才会一 起诉说的语言,就又突然想起了你。 什么都可以遗忘,只有你。想起你如黑土地 一样土气的名字,却如星星一样明亮的目光 ;感 觉你有时会变成阳光,有时会变成黑夜,有时会 变成空气,有时会变成湖水。我能感觉到你,可 我掌握不住你 ;我能看得见你,可我读不懂你 ; 我只知道有你的注视我才会绽放出最美的笑容, 有你的抚爱我才能发现自己最深处的温柔。
可你 从春天走来,在北风吹来的时候离我远去。年复 一年,我知道在我自己,不是因为季节的变换你 才来来去去,而是因为你的来去变换着我的季节。
我无法抗拒你给我的心情,就像生命无法抗拒阳 光,阳光有时也无法抗拒风雪。我因你的来去不 停地蜕变,而终于改变不了蛇的本性,柔软而美丽, 敏感且多情,也狡诈而危险,所以我赞同你的距离, 所以我思念你的距离。
春天很快地过去,一首小诗是在春天以后产 生的。
我是一条冬眠的蛇 \ 跟春天的土地一起苏醒 \ 经过千年的修炼 \ 我已轻灵 \ 不惧亦不惊 \ 多 想让你看看 \ 现在的我 \ 风来春风满面 \ 雨来情 态万千 \ 可是你不是醒得太迟 \ 就是离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