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承民
说到家乡的老场屋,既不是唱戏的戏场,也 不是考试的科场 ;而是我们村类似生产队队部那 样的一片房屋。它既没有“夜半月高弦索鸣,贺 老琵琶定场屋”的戏场欢娱,也没有“名高场屋 已得隽,世有龙门今复登”的科场神奇,然而离 开家乡几十年,它却依旧让我魂牵梦绕,难以忘 怀!
听老人说,老家最早的场屋,本来是俺村的 王家大院。解放后土改就收归村里所有了。村里 先后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这里就成了村里的 场屋。住宅改作集体公用,功能各异,虽有不便, 凑合着用,已经很不错了。
场屋在村子中央,是 座老式四合院,有二十多间房子。场屋的堂屋是 瓦房,三间,队部兼会计室,有时开村民会也在 这里。最靠北的东厢房二屋四间是小学,一共十 几个孩子,俺村的“最高学府”。其它房屋就是养 牛马和放置农具的地方。
场屋虽然简陋,却是我儿时学习娱乐的场所。 在这里,我戴上了红领巾,上完了初小四年,受 到文化知识的启蒙。孩子喜欢群聚热闹,村民开 会时,我们最高兴。队长上边讲,村民大多席地 而坐,我们就缩着头,弯着腰,小着声,你追我 赶满院子里跑。后来生产队里办食堂,大人们不 乐意,小孩却喜欢。下课铃声一响,我就收拾书 包往食堂跑。
最有意思的是,每次开饭前,校长 总把我们十几个小学生拉到堂屋前的台阶上唱歌, 我们那挺着胸、歪着头、扯着嗓子直叫的形象, 常逗得父老乡亲哈哈大笑。歌词至今我都记得 : 公共食堂真正好,既清洁,又卫生,吃饱吃得好…… 场屋的大过车门外是一片小广场,平时栓牛遛马, 农闲时就请戏班子唱戏。记得有一次村里请盲人 说唱《薛刚反唐》,边说边唱一个多星期,让我听 得如痴如醉,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文学和历史。 对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火灾。
有一天,牛屋失火, 为了减少集体财产损失,全村人都来救火,我和 同学们也拿了个脸盆端水救火。火扑灭了,弄成泥巴猴似的同学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高兴 得又蹦又跳。 说真的,那年月的农村吃不饱,穿不暖,还 是很艰苦的。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竟在“无 知者无畏”中愉快地度过了美好的少年时光! 人民公社成立后,几经周折,以生产队为基 本核算单位,生产资料全部归了生产队所有,父 老乡亲也成了社里的人。随着集中的程度越来越 高,人多了,生产资料多了,生产规模大了,老 场屋已不能适应生产的需要,扩建已成现实问题。 这次扩建自然要体现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精 神风貌。老队长是跟潮流的人,他请了能人看了 风水,还搞了个规划,之后大兴土木。
这次扩建, 除了保留了堂屋和几间瓦房之外,其余全部拆除。 另外,生产队还把场屋周围的十几户人家全部搬 走,面积扩大两倍,新建厢房二十余间,队部、 会计室、会议室、粮食仓库和粉坊、油坊各得其所。 牲畜、农机具虽有增加,但都有宽敞的安身之地。
扩建后的场屋增加了鲜明的政治色彩。在场 屋大门的两边是约两米高的围墙,顺墙是一条东 西向的沙石路,墙上每隔 2 米就有一幅精制的毛 主席语录牌,红彤彤的。逢年过节时墙上还插上 几面彩旗。大门口是一片槐柳掩映下的小广场, 北墙上方悬挂着毛主席像。每天上工时,全村男 女劳力都按时集中到这里做 " 三件事”,然后再下 地干活。
场屋虽然变了模样,但在新的时代、新的形 势和新的环境下,它继续书写着父老乡亲的百味 人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学校罢课,工厂停产。 老队长说,咱是农民,不干活种地只能喝西北风。 他带领全村人“抓革命,促生产”,工作井井有条, 还真的保证了全村的温饱问题。
这在动乱时期, 也确实难能可贵! 话说回来,老场屋也不是世外桃源。派性斗 争激烈的时候,亲哥兄弟有时也斗两句。最要命 的是,有人还走出村去搞派性斗争,有一个小青 年就因为参加武斗而被枪打死。村里还经常把农 活停下来,组织各种会议,如学习会、批判会和 斗争会等。
记得有一次,生产队在老场屋开会忆 苦思甜,全村人都在,二爷蹲在墙角,手里拿着 烟袋,一边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一边嚷嚷着要说 两句。他先诉旧社会的苦,吃不饱,穿不暖。可 能是老糊涂了,接着又把五八年大跃进时挨饿的 事给抖落出来了。情绪一激动还骂了几句。听会 的自有明白人,听出了门道,几个人一嘀咕,说 二爷诉得是新社会的苦,反党反社会主义,紧接 着矛头转向,开起了二爷的批判会,让他老人家 坐了飞机,把我们几个半大小伙子都看傻眼了。
老场屋把我培养成了一个新式农民。我是在 老场屋长大,至 18 岁当兵离开它。那年学校停课 时,失去方向的我回到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 鱼跃”的农村的广阔天地,在老场屋扎扎实实地 干了两年农活,风风雨雨中,酸甜苦辣都尝过, 割砍锄打初学成,还曾被评为“五好社员”。
每当 想起这些,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 岁月弹指,刹那芳华。当兵五年后,休假探 亲的我,又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故乡热土。当我 看望了父母后,就急匆匆地往老场屋跑去。走过 那熟悉的小河,熟悉的房子,熟悉的草木、篱笆, 来到老场屋旧址,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绿油油的 麦苗,金灿灿的油菜花,与远方的春色连成一片, 而熟悉的槐柳车道,高墙场院却了无踪影,让我 惊诧不已! 自农村实行了联产成包责任制,分田到户, 既适应了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又遂了农民的心愿, 让父老乡亲走上致富之路。不错,我们村也很穷, 但还没有穷到小岗村那种程度。
我想,你可以分 田地,可以牵牛羊,那历经风雨、破旧不堪的老 场屋为什么也要拆除瓜分?老场屋,是农村儿童 的希望 ;老场屋,是农村集体的象征 ;老场屋, 是乡亲们的情感寄托 ;老场屋,是家乡的一种记 忆!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
每每提起家乡的老场屋,总有人劝我,不要 怀旧了,要向前看!其实不然,怀旧,是一种情 感的释放。我们怀旧过去,是为了永远记住过去。 我们怀旧经典,是想让经典永恒。
我们怀旧那些 记载着历史的旧建筑、旧念想,是对先辈的一种 敬意。有了怀旧氛围的农村,有了怀旧自觉的群体, 有了怀旧色彩的人文情感,才会有一种寄托,一 种牵挂,一种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