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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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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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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梦

燕燕燕

在越剧《碧玉簪》里,书生玉林曾误会妻子 秀英不贞,对她百般羞辱,真相大白后,悔恨不已。 后来他考中状元,捧了一顶凤冠来向她请罪,爹 娘婆婆也轮番相劝,但秀英执意不肯接下。如此 僵持了许久,玉林在一旁为难,直叹凤冠捧得两 手酸。最后当然还是接了,夫妻团圆收场,这一 出戏就叫送凤冠。

我看戏最爱看戏里的行头,七彩戏衣颜色鲜 亮,再佩上晶莹的头面首饰,那一身的光彩就足 以在台上造一个锦绣的梦了。尤其是凤冠,嵌有 数只口衔珠宝串饰的点翠凤凰,又镶上满满的雪 白珍珠,光灿灿,沉甸甸。不论是刚出阁的羞怯 小姐,或为人妻已多年的贤惠妇人,戴上它都立 现庄严,神情面容顿时矜贵起来,因为此后就是 威风赫赫的诰命夫人了。

光灿灿,沉甸甸,凤冠像是一个女人的梦。 青春梦,富贵梦,妻以夫荣的梦,平步青云的梦。 戏里的女子,少有刚好就嫁给状元郎的,大多是 许配了布衣书生,要陪他受穷,伴他苦读,有朝 一日,天遂人愿,男人出了头,凤冠是他颁给妻 子最贵重的荣耀。 但凤冠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王宝钏要在寒窑 守十八年,秦香莲吃尽苦头也没得到,最没福气 的是朱买臣的妻子,熬了那么多年都看不到希望, 改嫁后他却当了会稽太守。 昆剧《烂柯山》是拿“朱买臣休妻”的故事 改编的,名家张继青与丈夫合演过剧中的朱买臣 夫妇。

关于朱买臣,《汉书》中这样写他 :家贫, 好读书,不治产业,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 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 :“毋歌呕 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家徒四壁,他丝毫不忧心,担着柴还要大声 唱歌,妻子制止他,他唱得更高声,全不顾路人 嘲笑,不顾妻子脸红羞耻。这出戏开场时,崔氏 已备好休书,打算离了他另嫁别人。

决别的那个夜晚,烂柯山下,彤云密布,朔 风顿起,朱买臣无法上山打柴,两手空空回到家 中。家里余下的米,是一眼看过去能数清楚有几 粒的,他要崔氏多兑点水,熬一锅米汤充饥。崔 氏吵闹哭泣,他不急不恼,只是陪笑劝慰。这个 看上去又穷又酸的男人,对前途一直怀有奇异的 乐观,认定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做官的。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心情如此恶劣 的时候,还使出一计来逗她。他说家中有个宝贝,若是她戴上能压得住,便是做一品夫人的命。然 后让她端正坐在椅子上,自己拿出一个米筐,盖 上一块红布,站在她身后给她戴了,问她 :可压 得住么?她迷迷怔怔,有片刻竟真的以为头上是 一顶凤冠,头左右摇了一摇,娇声细语地说 :压 得住的。他大笑 :如此,这一品夫人你做定了。 听此言,她不禁将手掩口,柔柔地笑了两声。

倏 忽间又醒悟过来,取下看时,不禁勃然大怒,将 那筐子狠狠朝他掷了过去,满腹的悲愤瞬间全都 涌出,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二十年的夫妻,青春年华全交付了这个穷儒 书呆子。有爱,也磨去了 ;有情,也伤尽了。古 时女子没有谋生的能力,嫁个男人,指望跟着度日, 但他连妻子的身衣口食都不能保。

到如今,他还 要她再守一守,她是真的守不住了。 取出休书,上写道:会稽朱买臣,卖柴作生涯, 赡养妻难活,休后任再嫁。逼他按了手印,又丢 下响铮铮的绝情话:从今后我与你,犹如高山劈竹, 势在两开,大海捞针,离难再见。 她改了嫁,“指望换个奢华年少”,却又嫁着 个泼皮无赖,对她稍不如意就打骂。她受不了, 又离开了,借助在别人家。这时还说什么追悔, 说什么羞恼,造化惯常戏弄人,更没料想的是朱 买臣竟真的发了迹。 得知朱买臣做官的那日,崔氏做了一个梦。

张继青曾被誉为“张三梦”,因她在“惊梦”“寻 梦”“痴梦”中都有出色表演。这出戏中崔氏的“痴 梦”,她演得着实精彩。传统舞台,不用任何现代 手段,道具只一张椅一张桌一根烛,伴着檀板轻敲, 细细的管弦,她已化为戏中的妇人,唱着她的绝 境与企盼,凄怨和痴迷,呈现出一番虚幻迷离的 梦中之境。 台上的她,着一身缁衣,坐在桌前,渐显困 倦之态。此时走来一队人,有院公,皂吏,和手 捧凤冠霞帔的衙婆。众人轻轻叩门,说是奉了新 官人的命,来接旧夫人,她不禁手舞足蹈,欢喜 无尽。

衙婆给她戴上凤冠,珍珠在头上颤颤摇摇, 每一颗都像此后璨然的人生,她叫道:哎呀,妙呀。那霞帔金铺翠贴,她一把扯过披在身上,拍手笑道: 哎呀呀,有趣啊。众人向她下拜,齐呼夫人,门 外有绣幕香车等着接她上任。在梦里,她若喜若狂, 若痴若颠。 梦太美,梦里凤冠似白雪。但最伤心时,莫 过于醒来后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

这一夜,崔氏 流干了千行泪。 她最后一次见到朱买臣时,他身着大红袍, 腰间扣玉带,足蹬朝靴,头戴乌纱。会稽街头, 遇到拦路的旧妻,她衰老,寒酸,黑衣上系一条 白布裙,但她想着要配得上新官人的喜气,于是 在头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着他声声呼唤丈夫老 爷。在他眼里,她已与疯婆子无异。 到底是聪明的读书人,会想得出马前泼水这 样称得上刻毒的计策来。

崔氏跪下,用手拼命去 掬地上的水时,是一个女人最卑微与绝望的一幕。他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再也无话可说。 其实他不该怪她当初势利薄情,因她求的只 是一个温饱,要的是只是一个顾家的丈夫。尘世 中人,今日难知明日事,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一 刻会不会挨饿。况且,当初就算她守得下去,正 如戏中所说 :“我闻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易 一妇。”

那么,他发迹之日,焉知不是她下堂之时? 而她更不能怪他不念旧情,她狠心离开的那 夜,他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寒冬天又被泼 了一身冰冷的水,一句也不能言。那一夜,他不 知是如何度过,此后日日夜夜,念及到此事,又 不知是如何度过。

破镜纵然能圆,心碎过如何缝补。 爱已到尽头,覆水难再收。崔氏这样的女人, 也有着亮烈的羞耻之心,转而投水自尽。 她从凤冠梦中醒来,也从一切的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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