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燕
在越剧《碧玉簪》里,书生玉林曾误会妻子 秀英不贞,对她百般羞辱,真相大白后,悔恨不已。 后来他考中状元,捧了一顶凤冠来向她请罪,爹 娘婆婆也轮番相劝,但秀英执意不肯接下。如此 僵持了许久,玉林在一旁为难,直叹凤冠捧得两 手酸。最后当然还是接了,夫妻团圆收场,这一 出戏就叫送凤冠。
我看戏最爱看戏里的行头,七彩戏衣颜色鲜 亮,再佩上晶莹的头面首饰,那一身的光彩就足 以在台上造一个锦绣的梦了。尤其是凤冠,嵌有 数只口衔珠宝串饰的点翠凤凰,又镶上满满的雪 白珍珠,光灿灿,沉甸甸。不论是刚出阁的羞怯 小姐,或为人妻已多年的贤惠妇人,戴上它都立 现庄严,神情面容顿时矜贵起来,因为此后就是 威风赫赫的诰命夫人了。
光灿灿,沉甸甸,凤冠像是一个女人的梦。 青春梦,富贵梦,妻以夫荣的梦,平步青云的梦。 戏里的女子,少有刚好就嫁给状元郎的,大多是 许配了布衣书生,要陪他受穷,伴他苦读,有朝 一日,天遂人愿,男人出了头,凤冠是他颁给妻 子最贵重的荣耀。 但凤冠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王宝钏要在寒窑 守十八年,秦香莲吃尽苦头也没得到,最没福气 的是朱买臣的妻子,熬了那么多年都看不到希望, 改嫁后他却当了会稽太守。 昆剧《烂柯山》是拿“朱买臣休妻”的故事 改编的,名家张继青与丈夫合演过剧中的朱买臣 夫妇。
关于朱买臣,《汉书》中这样写他 :家贫, 好读书,不治产业,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 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 :“毋歌呕 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家徒四壁,他丝毫不忧心,担着柴还要大声 唱歌,妻子制止他,他唱得更高声,全不顾路人 嘲笑,不顾妻子脸红羞耻。这出戏开场时,崔氏 已备好休书,打算离了他另嫁别人。
决别的那个夜晚,烂柯山下,彤云密布,朔 风顿起,朱买臣无法上山打柴,两手空空回到家 中。家里余下的米,是一眼看过去能数清楚有几 粒的,他要崔氏多兑点水,熬一锅米汤充饥。崔 氏吵闹哭泣,他不急不恼,只是陪笑劝慰。这个 看上去又穷又酸的男人,对前途一直怀有奇异的 乐观,认定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做官的。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心情如此恶劣 的时候,还使出一计来逗她。他说家中有个宝贝,若是她戴上能压得住,便是做一品夫人的命。然 后让她端正坐在椅子上,自己拿出一个米筐,盖 上一块红布,站在她身后给她戴了,问她 :可压 得住么?她迷迷怔怔,有片刻竟真的以为头上是 一顶凤冠,头左右摇了一摇,娇声细语地说 :压 得住的。他大笑 :如此,这一品夫人你做定了。 听此言,她不禁将手掩口,柔柔地笑了两声。
倏 忽间又醒悟过来,取下看时,不禁勃然大怒,将 那筐子狠狠朝他掷了过去,满腹的悲愤瞬间全都 涌出,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二十年的夫妻,青春年华全交付了这个穷儒 书呆子。有爱,也磨去了 ;有情,也伤尽了。古 时女子没有谋生的能力,嫁个男人,指望跟着度日, 但他连妻子的身衣口食都不能保。
到如今,他还 要她再守一守,她是真的守不住了。 取出休书,上写道:会稽朱买臣,卖柴作生涯, 赡养妻难活,休后任再嫁。逼他按了手印,又丢 下响铮铮的绝情话:从今后我与你,犹如高山劈竹, 势在两开,大海捞针,离难再见。 她改了嫁,“指望换个奢华年少”,却又嫁着 个泼皮无赖,对她稍不如意就打骂。她受不了, 又离开了,借助在别人家。这时还说什么追悔, 说什么羞恼,造化惯常戏弄人,更没料想的是朱 买臣竟真的发了迹。 得知朱买臣做官的那日,崔氏做了一个梦。
张继青曾被誉为“张三梦”,因她在“惊梦”“寻 梦”“痴梦”中都有出色表演。这出戏中崔氏的“痴 梦”,她演得着实精彩。传统舞台,不用任何现代 手段,道具只一张椅一张桌一根烛,伴着檀板轻敲, 细细的管弦,她已化为戏中的妇人,唱着她的绝 境与企盼,凄怨和痴迷,呈现出一番虚幻迷离的 梦中之境。 台上的她,着一身缁衣,坐在桌前,渐显困 倦之态。此时走来一队人,有院公,皂吏,和手 捧凤冠霞帔的衙婆。众人轻轻叩门,说是奉了新 官人的命,来接旧夫人,她不禁手舞足蹈,欢喜 无尽。
衙婆给她戴上凤冠,珍珠在头上颤颤摇摇, 每一颗都像此后璨然的人生,她叫道:哎呀,妙呀。那霞帔金铺翠贴,她一把扯过披在身上,拍手笑道: 哎呀呀,有趣啊。众人向她下拜,齐呼夫人,门 外有绣幕香车等着接她上任。在梦里,她若喜若狂, 若痴若颠。 梦太美,梦里凤冠似白雪。但最伤心时,莫 过于醒来后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
这一夜,崔氏 流干了千行泪。 她最后一次见到朱买臣时,他身着大红袍, 腰间扣玉带,足蹬朝靴,头戴乌纱。会稽街头, 遇到拦路的旧妻,她衰老,寒酸,黑衣上系一条 白布裙,但她想着要配得上新官人的喜气,于是 在头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着他声声呼唤丈夫老 爷。在他眼里,她已与疯婆子无异。 到底是聪明的读书人,会想得出马前泼水这 样称得上刻毒的计策来。
崔氏跪下,用手拼命去 掬地上的水时,是一个女人最卑微与绝望的一幕。他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再也无话可说。 其实他不该怪她当初势利薄情,因她求的只 是一个温饱,要的是只是一个顾家的丈夫。尘世 中人,今日难知明日事,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一 刻会不会挨饿。况且,当初就算她守得下去,正 如戏中所说 :“我闻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易 一妇。”
那么,他发迹之日,焉知不是她下堂之时? 而她更不能怪他不念旧情,她狠心离开的那 夜,他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寒冬天又被泼 了一身冰冷的水,一句也不能言。那一夜,他不 知是如何度过,此后日日夜夜,念及到此事,又 不知是如何度过。
破镜纵然能圆,心碎过如何缝补。 爱已到尽头,覆水难再收。崔氏这样的女人, 也有着亮烈的羞耻之心,转而投水自尽。 她从凤冠梦中醒来,也从一切的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