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
官儿顶是泰山山脉末梢上的一座小山。
我们村,就嵌在一道两山之间的皱褶里,村 子中间是一条自然形成的泄洪沟,每当雨季,周 遭山上的雨水顺流而下,辗转奔流注入玉符河。 错落的民房依着地势,从山沟边缘缓缓爬上南北 两侧的山坡。我家住在南面的山坡,站在家门前 的半截石头墙前四望,离得最近的山就是官儿顶, 其实我家就在官儿顶山脚下,出门向南是一条缓 慢上行的坡道,沿着山半腰梯田间的小路一直走 就会走到柏树林,穿过柏树林就到了山顶。
官儿顶东边一道山垭口,紧连着长山岭,在 村南弯成一道绿色的屏障。山下是洼地,山半腰 是梯田,山顶覆盖了茂密的柏树林,在梯田和柏 林中间地带,洋洋洒洒围了一遭杏树。站在对面 高高的围子山山巅俯瞰,官儿顶似一顶墨绿色的 官帽稳稳扣在大地上,那一圈杏花恰如飘带缠绕 其间。
官儿顶山下的我们村儿,其实没出过什么 达官贵人,许是这顶官老爷的帽子扣得太结实, 至今没有分发出去。 围在半山的这些杏树,除了西山坡的几棵野 生毛杏,都被邻居三皮子家承包了。每次看见大 我两岁的三皮子,挺着小肚子雄赳赳得在杏林间 来回穿梭,尤其是瞥向我炫耀的眼神,我和芝姐 比吃了青杏还酸。终于在一个夏初的午后,我和 芝姐偷偷跑去西山坡,寻找大人们提起过的野毛 杏。
六岁的我和八岁的芝姐在山坡上的石头草丛 和蒺藜间穿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 山坳里找到了缀满了橘黄色小毛杏的那几棵树。 生长在雨水充沛的山坳里的杏树很高,我俩仰头 看那些半熟的杏子,恨不得一口吞下去。芝姐脱 了布鞋,抱住树干一拱一拱往上爬,我把套在外 面的红色条绒小褂儿铺在地上,芝姐在树上小心 地踩着看起来比较粗壮的大树枝,斜着身子伸长 了手臂,摘下杏往我铺了褂子的地上扔,总有几 颗蹦跳着隐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我赶紧跑过去, 扒翻出来。芝姐从一棵树出溜下来,又爬上旁边 的一棵,直到我面前聚拢了一小堆黄澄澄的毛杏, 才回到地上。她把我的小褂的两个袖口打了结, 鼓鼓囊囊装满了两个袖筒,还有她的上衣和裤子 口袋也塞满了,得胜将军般我俩轮流抱着往回走。
穿过了三皮子家的杏树林,又穿过了一片柏树林, 循着香气我们走进了一片从没见过的槐花林,一 树一树的花开,连成一片如雪如云般层叠弥漫的 白色烟云。太阳都下山了,我俩还没找到下山的 路,顾不得流连,磕磕绊绊从官儿顶摸索了半天, 天擦黑时才遇到了在果园里收工回家的三皮子妈, 已经累得迤里歪斜的我俩,看见三皮子妈,不知 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我俩一溜儿烟跑在她前面, 灰头土脸回了家,饭也没吃几口就睡了。
此后几十年,我独自去寻过几次,却再也没 有找到山顶的那片槐树林。以至于我也不太确定 官儿顶上有槐树吗?每年春末,在山顶是不是藏 了一片甜香弥漫的槐花林,我说不上来,也没再 问过芝姐。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把家里分散各处的 口粮地,与别家置换归拢成了官儿顶下五亩梯田,当年就栽下几百棵桃、杏、苹果、梨、核桃树, 地堰边种了花椒和香椿芽,三五年过去,我家终 于有了一个春有花夏秋有果的园子,之后的每年 暑假,我几乎天天都在看园子。
夏末的早晨,官 儿顶从晨曦中醒来,虎尾草、牛筋草、诸葛菜、 猪耳朵等各种杂草使出浑身的劲儿,想要抓住季 节的尾巴尽情舒展,绿蓬蓬遮盖了通往果园的小 路,密密匝匝的草尖儿上挑着或大或小一颗颗露 珠儿,为了不让露水打湿了鞋子,我小心地挑着 空地儿蹦哒着走路,那双心爱的塑料凉鞋得等到 开学时再穿,假期我一直趿拉着旧球鞋,要是被 露水打湿了,脚就会在鞋子里打滑,不跟脚。 村里人种果树的多起来,偷摘果子的大人没 有,就是防着那些调皮孩子糟蹋,麻雀也是防守 对象,隔一会儿就得在林子里来回走几趟,用一 根红布条把想要偷食的麻雀轰赶的噗噗啦啦飞上 柏树林上方的天空。父亲在果园里盖了一间小平 屋,一株葡萄枝枝蔓蔓遮蔽了大半个顶子。平日 里放些农具杂物,赶上天气不好,还可以遮风挡 雨。我不喜欢躲进屋里,总在屋顶铺一领旧苇席, 躺在席上看书,累了就仰着头看天,看飞机拉线 儿。官儿顶上方的天空,有一条航线,常有飞机 在柏树林子上方,拖着一屁股长长的白烟低飞而 过,留下一条翻滚的白浪由浓到淡直至消失。
平 时在家在学校操场远远看见,我和伙伴总是跳起 来作势去抓那根线,而在官儿顶下果园里的平屋 顶上,每当有飞机飞过去,那条线就在我的头顶 浪花般翻涌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拽下来,很多时 候看着看着,书就盖在脸上睡着了。此后许多年, 只要梦里有山,那山从来都是官儿顶的模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母拆掉原来的三间草 房子,向西扩到院墙根儿,就地翻盖了五间新瓦 房。盖房的材料有三种,前脸儿一面墙用红砖垒砌, 水泥抹缝儿。每间房之间的隔断,是爷爷和父亲 用自个儿打的土坯垒成,其余的后墙侧墙都是就 地取材,在官儿顶山坡开采的青石。父亲把用铁 锤破好的块石摞在独轮手推车上,一车车推回来, 方正的石头垒墙,碎石片就用来塞墙缝。
我的父 母燕子衔泥般无数次搬运,为了不耽误干活,早 起晚睡地自己垒墙,用了整整一年半,才盖起一 溜瓦房,直到今天父母仍住在这套老房子里,不 肯搬离。 很多时候,下班后回到父母家,常不自觉的 溜溜达达就走到了官儿顶下的果园和山坡,踩着 老旧的木梯子爬上果园中间的平屋顶。
脚边葡萄 的枝蔓遮盖了半边屋顶,绿色的葡萄须弯弯扭扭 像藏了什么心事。从这个角度看官儿顶,辨不出 哪是帽顶帽檐儿,在西天铺展的红云下,在暮色 四合的原野里,我被她紧紧拥在怀中,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