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深处

高莉芹

初秋时节，塞北的天气就像一个安静的老人， 祥和温暖。湛蓝的天幕下，绵绵阴山如同行走在 戈壁的驼群，苍劲的身躯蜿蜒在辽阔的大地上， 使原本平坦的地势有了层次、缓冲。

随着距离的 拉近，山体的肌理也清晰地呈现在视线中，每块 石头棱角分明。留在青岩壁石上的画幅，线条清 晰可见，我们没有理由忽视它们的存在。

即使早已翻阅过无数的线装典籍，也曾不止 一次触摸过这些散发着祖先气息的纹脉，可每次 途经此地，还是要停下来。这些岩画，就像无声 的呼唤，使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聆听它们的诉说。 并从中辨识祖先的生活方式与精神追逐。 生命的密码在相互碰撞中得以解读，历史上 先哲们鞍马风尘的生活场景穿过岩壁的层层阻隔， 如战马嘶鸣般震撼心灵。

所有生活在这片戈壁草 原深处的人们，都不应该忘记祖先在这片蛮荒之 地留下的足迹。我们在这里驻足，也是一次心灵 的投靠，与之告别后，继续北去，因为此行的目 标是戈壁深处。 穿过阴山山脉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景观 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原地势 起伏和缓，绿成为大地的主体色彩。这片土地上 生长着低矮的灌木，还有一些挺拔修长的芨芨草。 由于没有了山体的阻挡，蒙古高原上的风可以长 驱直入，如同印象派画幅上流动的线条，勾勒出 画面的动态之美。 我和朋友们下了车，站在巨幅画面中央，心 里担忧不要弄脏了圣洁的画面。可置身其中的每个人又无法遏制空旷带来的冲动，几个人竟然在 草地上狂奔起来。脚下星星点点的花朵挽住了信 马由缰的步伐，我们看到这些小花轻轻摇曳在戈 壁草原上，白色、淡粉色的花瓣轻柔如娟，淡雅 俏丽，弥补了草原的单一。

在公园里、马路旁，看到诸多营养过剩的花 朵并不足奇，可在茫茫戈壁的深处，在雨水稀缺 的半荒漠草原上看到这些灵动的小生命，如此单 纯的盛开，释放着生命的无限活力，不仅令人感动、 觉悟。 那些生活在喧嚣世界的花朵，在粉饰的背后， 呈现出僵硬虚假的生态形式和被压抑的生存空间， 是没有这样自由心性的。

小小泽蒙花带给我们贫 瘠大脑理性的思考，保持本质，即使在生命舞台 上没有多少观众，内心也是快乐满足的。 按照出行前的计划，我们要寻找位于乌拉特 后旗潮格温都尔的敖包园。乌拉特后旗位于内蒙 古自治区西北部，北与蒙古接壤，这是一个以蒙 古族为主体，汉人居多的少数民族边境旗，地域 辽阔、资源丰富。 午后的阳光很强烈，毫无阻碍地从戈壁深处 的边角滑过，让每一株草，每一粒砂石有了温度 和依托。

听朋友讲 ：今年长生天眷顾草原，春夏 时有过几场雨，为草原上的生灵带来了福祉，因 此我们的视野里才有了这天高日晶、风木葱茏的 曼雅景色。 当翻过无数缓坡进入平阔之处后，远远地看 到一座孤山突兀，夸张地放大了形体。我们的车 停在了它的脚下。朋友告诉我们：这是戈壁骆驼山。 我们抬头审视，这果然是大自然的杰作，一只跋 涉在茫茫戈壁形体健硕的骆驼。褐黄色的颜料均 匀地覆盖了整个身躯，身体各处的肌理清晰地记 录了它悠久的岁月历程，古老的褶皱里沉淀了无 数历史的风烟。

大自然通过这种艺术形式，重塑 人类的的信仰，强化人们的精神膜拜。 每一个途经这里的人，不知心灵上有过多少 安抚。人有时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完成内心的投 靠，战胜自我的脆弱、无助。我们在不断地寻找， 寻找一条自我突破的途径，寻找的过程，也是一 场修行，需要借助万物的灵力和万象的妙机，由 外而内，化入臻境。 乌拉特潮格温都尔敖包园出现了……恍惚它 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远是心灵的距离，近是 现实中视觉的交汇。站在这里，有种仪式般的虔诚。 当下的体验使我明白了 ：我们所寻找的远方、精 神物象，不在云山之外，而是驻扎在内心深处的 禅境、佛性。 象征岁月长福的十二生肖敖包中间，有一座 高大的神尊雕塑，是蒙古族英雄哈萨尔骑马驰骋 的形象。崇尚英雄，我们内心有了追逐。哈萨尔 是成吉思汗长弟，蒙古帝国开国元勋。他一生追 随成吉思汗，参加了统一蒙古高原、攻伐金帝国、 西夏等战争，战功卓著。是蒙古历史上箭术高手， 出类拔萃的猛将，不可多得的谋臣。 英雄哈萨尔的历史功绩不仅有文字记载，人 们并通过这种神圣的方式表达对他的敬仰。祭奠 英雄，也是缅怀一段历史。经幡像盛开的花朵， 将敖包围拢成一个圣坛。敖包周围旋转的脚步， 走过轮回的时光，装帧成不同的信念，从这里出发， 抵达红尘往来的人们的心中。

阿日布拉图海日恒二十七座敖包群遗址，不 仅融入了蒙古族文化内涵，而且集萨满教信仰、 民间信仰、佛教信仰于一体。这里成为祭拜长生天、 祈祷风调雨顺的神坛，也是怀念家园、祭祖的活 动场所。 虽然说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 一个很无聊的哲学思考，但包含了生命与意识的 科学问题。当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时，人们要通 过其他方式寻求解答，一些神话传说也就应运而 生了。 每个敖包周围转几圈显然是不可能的，选择 性的转圈。在转的过程中，意念超越现实本身， 进入某种情境，才感受到一些觉悟和觉醒是需要 借助外力的。

我们太过于贪婪，脑海里装满了各 种欲念，不愿意舍弃，最后膨胀成一个气球，触 碰爆裂后，其实一无所有。物象的存在，本身有教化意义，当我们在旋 转中，用手触摸那些沉积了岁月烟尘的石头时， 我们是在翻阅历史，回顾过往。敖包是用不同形 状的石块堆叠而成的，不难想象人们在聚垒中， 也在不断垫高自己的精神膜拜，就像当下，我们 一圈一圈地转着，那些生活中的荒腔走板随着行 走的脚步被丢在风里，即使没有菩提树，这里也 是修行的道场。 太阳随着我们的脚步旋转，每一块石头缱绻 在暖阳的温煦中。不问前世今生，在群集中聆听 长风轻叩岁月的禅门。

把时光的倒影刻在自己的 纹理中，积淀成为古老和历史。我们告别了这里， 重新开始一段行程。 朋友联系了他们的远亲，远亲居住在戈壁草 原的深处。按照线路，还要继续北进。告别了一 路相随的绿草、花朵，在白云的牵引下，汽车爬 行在一个个缓坡与俯冲之间，就像跌落在戈壁的 褶皱里，一会儿又从巨大的缝隙间钻了出来，一 路颠簸，每个人的肚子早已发出了抗议。 好不容易在苍茫中看见了一个点，随着点的 不断放大，我们看清了那是一座房子。白色的房 子掩映在高低起伏的戈壁深处，孤独而醒目。

终 于临近眼前，房子的东边是铁丝网围栏，一大群 羊被圈在里面。我们几辆车停下后，惊扰了它们 平静的生活，它们居然集体抗议起来，叫声不断。 主人两口子迎了出来，朋友做了介绍，我们 知道了他们姓陈，大半辈子居住在这里，放牧生活。 我们被安排在屋里，坐在一盘大炕上。一张 方桌摆在了炕中央，我们围坐在炕桌前。女主人 提了一个茶壶进来，她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转身 从橱柜里端出几个底边加了银饰的碗，摆在方桌 上，然后提起茶壶，热气腾腾的奶茶从壶口淌进 碗里，她用生硬的汉语说 ：请喝茶。

我们端起了 银饰小碗，脖子一仰，热浪滚了进去，每个毛孔 都被热情撑开了。 锅里的手扒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盘血肠 端了上来，迫不及待的我们早已把斯文和遮遮掩 掩的伪装全部卸下。当手扒肉端上来后，一人一 大块拿在手里，狠狠地撕咬。没有推杯换盏的说辞， 只听见牙齿咀嚼时发出的声响，面对美食，生命 中那些刻意的精致全部退场了。

朋友的远亲为我们宰杀了一只羊，这是真正 散养在戈壁草原上的羊，现在已经难得这口福了。 也只有走进这戈壁的深处，才能品尝到鲜美的口 味。午餐结束后，姓陈的牧羊人拉开了外面的铁 丝网门，所有的羊从羊圈里有秩序地鱼贯而出， 它们识路，奔着一个方向而去，当它们爬上一个 缓坡后，走向了白云深处…… 和戈壁深处的牧羊人告别后，我们继续北行。

其时的路既孤独又狭长，空旷的草原无限放大了 它的曲折延伸，被岁月漂白的路面，在戈壁风沙 不断的侵蚀和掩埋中，有些路段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们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人烟稀少的戈壁草原， 方圆十几里见不到人家，除了那户姓陈的牧羊人， 我们看到的是散落在戈壁滩上自由蠕动的驼群和 疾驰而过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