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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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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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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水啊,夷水

张会芬

“夷水又经宜都北,东入大江,有泾、渭之比。 亦谓之佷山北溪。水所经皆石山,略无土岸。俯 视游鱼,如乘空也。浅处多五色石,冬夏激素飞 清。”这是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关于长江三峡附 近的支流——清江的描写。

夷水,即佷山北溪,是清江的乳名。顾名思义, 这是一条如溪般清澈的河流。数百年来,这条河 从鄂西深山出发,穿山越峡,匍匐腾跃,经八百 里逶迤而来,抵达长江。自古以来,她就是清纯 女神的化身,是土家族人民的母亲河。

自上世纪 末始,这条母亲河的步履逐渐滞重、缓慢,气喘 吁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长江北岸读书,夏 天一个周日,我和同学一起乘轮渡过河,来到江 边小城,第一次站上这里惟一的桥——清江桥。 桥下是澄碧的清江,约五十米外是昏黄的长江。

这边是绿,那边是黄,泾渭分明。我呆呆看着桥 下的河水,赏美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原本都是水, 为何如此不同?我离这里只一江之隔,怎么现在 才知有一条秀丽的清江,多么孤陋寡闻。 桥下水边,盛开数百朵伞花:赤橙红黄蓝绿青, 一匹素简的清江,做了其背景。同学说,下面是 小城的伞厂,木质伞柄油纸面,就地取材,土生 土长。哎呀,好!说不出的喜欢,这也顺眼,那 也自然,是我爱的样子。我说 :“在这里生活多好 啊。”清江,从此刻进我的脑海。

一九九七年,因工作调动,我从长江北岸, 来到对岸的清江边逐水而居。真是合了我的心意。 因父母早已去逝,此时,我才从姐姐那里听说, 我现在居住之地,恰是我们家以前的住处,只不过, 现在的这栋钢筋水泥楼,其前生,是父母生活的 木板楼。这把我的心又向清江拉进了一大步,缘 来缘去,缘来如此。 我家离清江只隔一条滨江公路,从自家五楼 的阳台上望出去,右边黄的长江,左边绿的清江, 白色的清江大桥,尽收眼底。

正对岸的一只趸船, 常年一船骑两江。最吸引我眼球的,还是清江。 只要有空,我就会走到清江边去,沿着清江 逆水而行。此时的江水,虽已无《水经注》里的 激素飞清,然河底的碎石子,尚可明了,江水绿 的晶莹。河边石山已无,满坡的木板楼,呈阶梯 排列而上,有青石板路通往河边。 青石板街两旁的茶庄、绒线铺、丝绸店、铁 匠铺、山杂铺、客栈等,皆消隐于历史深处。然, 清江还是清江,基本保留着自身的模样。我的外 地亲戚朋友来此,首赏清江,如此清冽亮绿的河水, 泾渭分明的景观,生活在长江边的他们,是稀奇 少见的。

在清江边居住两年后,江北那边的同学又来 我家玩。她站在阳台上,高声说 :“清江怎么这样 了?”我没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 :“清江怎么变 黑了?”“啊?好像是绿的啊。”我还真没发现, 难道是我眼睛近视看不清吗。她带着满脸的失望 离去。 同学走后,我戴上眼镜,来到清江边,看一 下浑黄的长江,再看一眼绿色的清江,又看几眼清江水底,哪里看得见水下的东西。我看一看天 上的白云,再看一看脚下的江水,这是绿,是深绿,是墨绿,如果没有旁边黄色长江的衬托,清 江的水是近似于黑色的绿。我看了又看,暗吃一惊。 我常常是临近天黑,才有时间来此散步,然人在 这里,心在那里。除了刚到此地时常看一看清江, 后来何曾认真瞧过她的变化。

短短两年,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啊。 我爱清江吗?爱得好虚伪。只知闲来欣赏, 从不关注她的表情和需求,她的身体已经发生质 的变化,我在其身边,却浑然不觉。作为清江人, 我,我们应该怎样爱护她?人类需要水,而水可 以不需要人类。水,对于我们,是神一样的存在。 惟有以匍匐之心,敬畏,感恩。

清江进长江入口处,不知何时,一艘趸船被 改造成水上餐馆。内有三层楼,近百个大小包间, 常年在此经营。岸上的小汽车,塞满停车场,天 天如此。船周边的水域,不时有漂浮的胶料瓶、 塑料袋等垃圾,周边的水浑浊不堪,黄不黄,绿 不绿。

溯清江而上,离此船十余华里左右,公路一 旁,前前后后,分布着清江的几处河湾,湾里有 几家水上餐馆。均是用空油桶连作浮桥,上搁木板, 在其上建几格木板房当餐厅,每个餐馆有十几间 包房。岸上的停车场总是挤得满满的,去吃饭得 提前预定。清江所经之地,还有许多河湾,附近 的村民在湾里进行网箱养鱼。

发黑的绿水,让人 忘了这是清江。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本地清江流域,迁进三峡移民五百多户。为 了安置移民生活,当地政府因地制宜,开发水上 养殖业。几乎一夜之间,数十华里的清江上,搭 起了一排排水上人家。 这水上人家也是用空油桶搭得浮桥,浮桥上 盖木板,四周圈成方块形的水域,大方块里套小 方块,方块水里是网箱养殖的鲟鱼,一条成鱼轻 的十几斤、重的二三十斤,即可卖出。上面再建 几个红绿相间的木板平房。

常年有人住守于此, 睡觉吃饭,养鱼卖鱼。 鲟鱼一身都是宝,鱼肉可吃,鱼皮可制作皮 包皮带皮鞋等皮制品,鱼籽可做鱼籽酱,非常贵, 外国人特爱吃。这生意极好,多卖往它省和国外, 不愁销路。见此商机,许多上班族或生意人,想 方设法挤进来,占有一片水域,一年进款数十万。

如此,从当初的几华里,铺排成数十华里的水上 人家。 每户水上人家,都养殖成百上千条鲟鱼,它 们不是喝水就可以长大的,成鲟要投食配合饲料, 其每长一斤需要投放 1.2——1.5 斤饲料。不只是 鱼饲料的污染,还有人的生活垃圾。加之清江上 游的几家重金属工厂、纸厂等,常年往清江排放工业废水。

几年下来,清江就变了颜色,浑浊发暗。 日积月累,即使是流动的清江,也不堪重负。负 载越来越多,流速越来越慢,颜色越来越深。人 类的欲望,于翻手之间,便使清丽的江水,颜老 色衰,灵气顿消。 常年在清江里游泳的人们,看着浑浊暗绿的 江,不敢再下水畅游。在清江里浣衣洗菜多年的 婆婆媳妇,不敢再来江边浣洗。有条件的家庭都 购买了净水器。人们纷纷发问 :我们的清江呢, 我们的生命之水呢? 十年后,环保氛围日浓。老百姓皆知 :不能 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而毁了一条生命之河。绿 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们要把金山银山完好无损地交给子孙后代。政府三番五次下文件,要 取缔清江上的网箱养鱼。但是涉及补偿、安置等 问题,双方难以达成协议,因而久拖不决。相持 两年有余。 清江仍在哭泣。 这个夏天,连日暴雨,山洪频发。清江水日 涨一两米。一夜暴雨过后的清晨,河水湍急,临 近河口的清江边,打渔船都拢了岸,渔人提钗拿杆, 在水边忙昏了头,岸上晨炼的人们,齐跑至河边, 大家都忙着一件事,捞鲟鱼。 太多了。

成百上千的鲟鱼从上游漂流而下, 有的活着,有的死去,有的泡在水里,有的冲到岸边。 一场特大暴雨,一夜间摧垮水上人家,荡尽 上游所有的网箱,鲟鱼顺流而下。捡鱼的人兴高 采烈,尤如彩票中了大奖。养鱼的人捶胸顿足, 哭天喊地。一时间,鲟鱼过剩,整条大街是卖鲟 鱼的人,以前三十多元一斤的鲟鱼,现在十块钱 一条,一天后五块钱一条。开始有人买,后来没 人要,因鲟鱼发臭腐烂。

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使清江涅槃。 看似意外,也是必然 :常言道,人在做,天 在看么。大自然,当其不能承受之重,它总是想 办法清零,让一切重新开始,使万物归于平衡。 清江,她是一个清纯的少女,质本洁来还洁去, 她终归是要清清爽爽,以其贞洁的身体,投入长 江的怀抱。这是大自然给予她的使命。

江边的亲水平台上,又有浣衣女,又见洗菜妈, 打渔翁在打太极。问其为何不打渔,答曰 :“让鱼 们休养生息,待其长大了再捞鱼。” 眼前的清江,空阔澄净,碧波粼粼,可观水 底小鱼碎石,可见鱼跃水面游戏。清江历经劫难后, 找回了本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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