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利
六月的脚步轻轻。麦香,似故乡的缕缕炊烟, 飘进我的肌肉、鲜血,飘进我的梦,化作扯不断 的丝丝乡愁……
太阳一脸灿烂,喜得合不拢嘴 ;白云在麦田 里睡了一宿,早上飞回天上,悠闲地溜达 ;落花 流水,逝去芬芳和童心的树木枝叶葱葱,青春四溢, 拔节向上,把个村庄装扮得精神抖擞。房前屋后, 成片成片的麦田,远远望去,碧波荡漾,海浪翻滚。
一排排一行行,似千军万马,只待出征的号角吹响。 微风吹过,掌声响起,欢迎出镜的人物登上六月 的舞台。小鸟似跳动的音符,起起落落 ;肩扛锄 头的老农波澜不惊,似定海神针,只有心中的喜 悦化作一朵朵浪花儿在麦浪上翻滚…… 六月的风染黄了田野,也染黄了庄稼人的梦。 一阵风吹过,日月调和的清香沁入心脾,沁入魂 灵……
一
麦香源自苦寒来。麦子是庄稼人崇敬的神灵。 岁月的厚书向后翻过一页,麦子经历了风风 雨雨的锤炼。中秋时节,送走了玉米高粱,庄稼 人一刻也没闲着,格子田圈住脚印,汗水浸泡着 脚印,烙印在田地的脊梁,烙印在村庄的史书。 翻好地、施上肥、浇透水,田地又是新的 ;播好 种又播下绿色的希望。在庄稼人的殷殷期盼中, 终于小麦钻出黄黄的泥土,露出头尖尖,“小麦低 低似剪残。”稚嫩的笑脸,顽皮的天性,笑嘻嘻乐 哈哈,你推我一把,我拽你一下。
田头的老农吧 嗒吧嗒烟袋抽得好响,开心的微笑似涓涓细流, 在沧桑的沟壑中尽情地流淌 ;太阳笑了,月儿笑 了,星星笑而不语。阳光将小麦的个头一天天拉高, “小麦吐秀南风凉”。霜降时分,小麦似战士匍匐 在田野。寒冬的扫荡即将来临。北风像饿疯的豺狼, 咆哮着,啃咬着田野中树木、庄稼的残躯,吸干 最后一滴血还不放过,反反复复咀嚼着干硬的骨 头。
恼羞成怒的严冬使出残酷的一招,风卷着雪 花似射出的白色利剑,一连几天几夜,厚厚的积 雪裹着冰凌覆盖了田野,妄图把麦子杀死、压死、 憋死。尽管受尽各种刑罚,小麦为了心中的信念始终蛰伏着,不屈不挠,顽强抗争着。成功取决 于坚守。战争取得了胜利。小麦不再蛰伏,欢呼着、 跳跃着迎接姹紫嫣红的春天。
二
“一番小麦颤轻花”飘花的麦子长出了麦芒, 似举着的一支支利器,强大的将士不再忍气吞声, 不在韬光养晦,向霸权、向乌云、向不公宣战。 阳光磨亮锋芒,六月为麦子披上金装,大地一片 金黄。庄稼人的梦熟了。 小时候,过完年我就盼着六月,盼着麦香飘 飘的日子。庄稼人种小麦却很少吃上小麦。平时 啃得是地瓜干,喝得是玉米糊糊。
麦收了,我可以吃上娘擀得“包皮面”。
令我刻骨铭心的是第一 次割麦子,那年我才 7 岁。麦收是一年重要的时 节,刚刚跨上书包的我也放了麦假。父亲取出放 置了一年的镰刀,在磨刀石上“嚯嚯”几下,锈 迹斑斑的镰刃,重新露出一排洁白的利齿,等待 小麦入口。
用手指肚擦拭一下刀刃,手指上划一 道血口,父亲这才心满意足。我与弟弟割来蔓蔓 子草,搓成一米来长的草绳。一切准备停当。那 天清晨,鸡叫五遍的时候,太阳还打着呼噜,一 家老少从炕上爬起来,洗把脸喝碗粥,头戴草帽, 长衣长裤捂得严严实实,父亲像一名将军带着武 装的队伍出了村庄,奔赴田野的战场,打一场麦 收的争夺战。与天争,如果遇到连阴雨天气,麦 子就会发霉,一年的心血就会白费 ;与地争,玉 米高粱还急等着占领土地。面对神圣的小麦,每 个人把自己做成一张弓,怀着虔诚和敬畏。田野 的小麦好像早知道今天就要告别生于斯长于斯的 土地,整夜未眠,热泪汪汪,一会就湿透了我的 衣裳。
镰刀嗓音清脆,牙齿明亮,沙沙—一排排 麦子倒下了,身后麦子站立的地方,脚印朝天直立, 麦管像笙箫,弹奏着金色的乐章。阳光磨亮的麦芒, 刺破薄衣,在肌肤上留下红红的牙印。庄稼与庄 稼人的情感啊,爱得竟是如此深沉! 割麦子是个苦差事。刚干了一会儿,我就腰 酸背痛,汗流浃背。我直起了腰,喘着粗气。看 着越来越远的几张前移的弓背,我心里一阵急, 又弯下了腰。然而,疼痛更剧。父亲教我“秘诀”: 别直腰,越直越痛,一鼓作气。但是,我还是实 在受不了,干脆坐在地上歇着。太阳好像洗干净 了脸,特别的亲切,走得更近了。汗水湿透的衣服, 紧紧贴在身上实在是难受。
父亲脱了上衣光着膀 子,黑红的肌肤被烤得滋滋作响。太阳西移,一 家人围坐在田头的树荫下。父亲一手拿着地瓜干 饼子,一手拿着咸菜疙瘩,吧唧吧唧—吃得真香。 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唤,却一点也吃不进东西,躺 在地上一会就昏睡过去…… 辛劳的日子过得特别漫长。终于太阳恋恋不 舍得回家了,一步一回头。然而,麦田里却丝毫 没有“停战”的意思,成片成片麦子倒下了,接 着就是打扫战场,将一堆堆麦子捆在一起,用草 绳扎上腰带,然后装车。
小小的独轮车麦子堆积 如山,推车的父亲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靠我前 面拉车牵引方向。麦芒刺破了天,夜跌落下来。 月亮和星星擦亮眼睛,为忙碌的庄稼人点燃了灯 盏。小花狗也闲不下来,跟随着独轮车来来往往。 麦子运到院落,娘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赶 紧生火做饭。缕缕炊烟升起,麦香四溢,醉了整 个村庄……
三
在堆满麦子的院落,摆一小方桌。饭没端上来, 我早已垂涎欲滴,“包皮面”加凉拌黄瓜。娘从邻 居家借的新麦子磨得全麸面,擀成薄薄的面皮, 芯是地瓜面。这对于我们来说是绝对的美味佳肴 了!一年到头只有麦收的季节才能吃得上。我撑 得肚子圆如西瓜,坐不下来,只得沿着路来回溜 达几圈溜溜食。吃罢晚饭,一家人这才闲了下来, 父亲光着黑黝黝的膀子,奶奶脱下外衣披在肩上, 摇晃着蒲扇。谈谈天说说地,听奶奶讲天上的故 事。
一阵清风吹来,一阵清爽,一阵欢笑塞满院落, 星星张开翅膀,月光在小花狗的尾巴上摇荡。夜 深了,星星打起了瞌睡,月儿朦胧着眼睛。这时, 在麦堆旁铺下麦秸织成的柵子,一家人躺了下来,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伴着缕缕麦香进入甜甜的 梦乡…… 风吹响田野,站立的麦子起舞、歌唱……
四
沉甸甸的麦穗,竖着耳朵,聆听离乡人的脚步; 像村头的娘,踮着脚向前遥望,搜寻着游子回家 的身影。阳光跌落在地上,又弹起,缠绕在小麦 直立的腰板。梦乡中,总有几棵麦子对我泪流满 面……
前几天,老家的四姨来了,当我问起家乡的 麦收,四姨哈哈大笑 :啥年代了呦!现在播种是机器,收割是机器,收割机走一遍就收着金黄的 麦粒。
家家户户盖起了砖瓦房、四合院,再没人 睡天井了……
是啊,时代发展,科技进步,家乡的父老乡 亲免除了许多劳作之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 的心宽慰了许多。可叹岁月似流水,问天偿还我 年华。
转眼之间 30 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走进家 乡的六月,再也没闻到家乡的麦香,更没机会享 受守护麦子的夜晚。
人到年老爱思旧。尽管衣食 无忧,但总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站在六月,站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角落,遥望 故乡,我热泪婆娑 :谁能还我家乡的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