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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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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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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工的情事

王离京

“情事”这个词汇,看上去有些不太雅观。但 是本文主人公与我所知的两位女性之间,所发生 的情感纠葛,虽然并不淫亵,但绝对称不上“爱情” 二字。

因为他所中意的其中一位,极其疑似单相 思,到头来无果而终。而另一位,则是对方出于 对他的一厢情愿,从而狂追不舍,最终钓得金龟婿。 鉴于这种情况,只好暂且使用“情事”这个词汇, 来概括张工的两段情感史。

张工,是我在一家小造船厂当工人时的一位 同事。那时,国家还没有恢复评聘职称的制度, 张工只是厂里的一个技术员而已,并没有工程师 的头衔。因为他毕业于响当当的名牌清华大学, 学识渊博、技术过硬,也因为他有修养、人品好, 大家便尊称他为“张工”。 因了知名度极高、拥有粉丝无数的香港著名 影星梁朝伟,省却了我形容描述张工形象的麻烦。

无论个头脸盘模样,还是那带有几分忧郁色彩的 深邃眼神,以及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冷气质,张工 跟梁朝伟,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 张工能返老还童,如今在大街上一走,肯定会有 不少“梁粉”们追着要签名、求合影。 我所在的那家小造船厂,位于鲁北渤海湾畔 的一个偏僻小镇上。这家小厂虽然名为国营单位, 但全厂正式职工只有百十来号人,外加几十个农 民合同工。厂子的主要业务,是修修造造一些钢 壳木壳的小渔船。而这家厂子所在的小镇,全镇 男女老少加起来,最多也就两千来人。

小镇的东 西南三面,被广袤的盐碱地和白花花的盐场包围 着,北面则是无边无际的芦苇滩。 那个小镇,有两样东西让人印象深刻。一样 是一年到头刮个不停的尖硬锐利的风。

一人独处 的时候,听着风的啸叫声刮过街巷,心中的孤独感, 仿佛比静默无声来得更强烈一些。另一样是满街 飘荡着臭鱼烂虾的腥味。那个小镇虽然偏僻,但是个著名渔港,盛产鱼鳖虾蟹。作为外来人,鼻 孔里整天充斥着这样的味道,身处异乡、落魄无 助的感觉,更加真实强烈。

出生成长在繁华的大上海、毕业于清华大学 的张工,之所以被分配到这家小造船厂工作,是 因为他们家出身不好。而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在 做完知青后,参加招工时别无选择。从进厂那一 天起,逃离的念头就萦绕在我的心间,片刻不曾 离去。

我进厂的时候,张工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夫人,是跟我一个车间的电焊工,大家都喊她明春大姐。 明春大姐生得高高胖胖,说话粗嗓大气。虽然被 大家称为大姐,其实当时的她,也就是二十六七 岁的样子。能够混到这样一个尊称,一切皆因为 她的身材容貌。 张工分来的时候,明春大姐是个刚进厂的学 徒工。听工友们讲,明春大姐对张工是一见钟情。

我以为,这个词儿用得并不是很准确。因为一见 钟情,含义应该是双向的。而张工对于明春大姐, 根本没有男女之情那方面的感觉。所以,明春大 姐迷恋张工,纯粹就是一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 相思。 在这世间,要想少留一些人生的后悔和遗憾, 就得敢想敢做,比如明春大姐。不满足于单相思 状态的她,很快就对张工展开了狂热地追求。

对 于明春大姐地追求,不但张工不接受,她的父母 也极力反对。他们倒不是因为清醒地看到了二人 之间的巨大文化差距,而是担心张工的家庭出身 会影响女儿,甚至其后代。明春大姐的父亲,是 县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 恋爱受阻的明春大姐,不仅没有知难而退, 反而采取了堪称惊心动魄地抗争手段。她整日里 神情恍惚、言语错乱,连班都不能正常上了。她 甚至曾经脱光了衣服,在父母住的院子里大跑大 闹、到张工的宿舍里大哭大叫。以至于众人都认为, 明春大姐已经出现了严重精神病的征兆,搞不好 会出人命的。

在这种情况下,明春大姐的父母和 张工先后屈服,无奈地接受了她的选择。 后来的事情证明,明春大姐的精神病症状, 纯粹是装出来的。因为当张工接受了她之后,她 立马就变得一切如常了。能够使出这么极端的手 段,令人叹服于明春大姐的决绝与心机。而张工 能接受明春大姐,说明他是一个很高尚的人。

为 了挽救明春大姐,张工不但冒了与一个精神病人 相伴终生的巨大风险,还要成为人们天长日久的 谈资。这样的牺牲,又有几人能够做出!明春大 姐,你真有福气。只是不知道,明春大姐是否明白, 她这样的福气是用张工多年,甚至是终生的情感 痛苦,乃至麻木换得的。人性的自私,不只表现 在对于财物的占有攫取上,也表现在对于情感的 强行占有上。只不过后一种自私,被很多人视若 无睹而已。 虽然看上去有些凶巴巴,但是明春大姐婚后 对于张工,就像老母鸡呵护小鸡仔,照料得那叫 一个无微不至。

她不仅让张工在家横草不拿、竖 草不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坚 持每天晚上为张工洗脚解乏。当时已经成家的职 工们,都喜欢带饭到厂里热热吃。因为大家都认为, 厂里食堂的饭菜,又贵又不好吃。每到中午吃饭 的点儿,明春大姐都会提着热好的饭菜,颠儿颠 儿地跑去找张工一起吃饭。菜里肉蛋鱼虾之类的 荤腥,都会被明春大姐一点不剩地强塞进张工的嘴里。 高冷的张工,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很少同别 人聊天,尤其是女工。如果哪个女同事不知好歹, 敢同张工搭讪,一旦被明春大姐看见,指定会被 骂个灵魂出窍。倾诉欲,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只不过有的人强一些、有的人弱一些罢了。

有些 人看上去不善言谈、不愿与人交流,可能是因为 他没有遇到合适的倾诉对象。 有一天下午的工间休息时,我抱着一本莱蒙 托夫的《当代英雄》,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恰巧, 张工从我身边路过。也许是我这个没怎么正经上 过学的十七八岁毛头小伙,能读这样高大上的名 著,使张工感到有些好奇,因而驻足同我聊了起来。 要知道,那可是在“文革”还未真正结束的 1976年初冬。

我从小喜欢看些闲书,在那个文化产品极其 贫乏的年代,我读书谈不上什么价值取向,甚至 连个人喜好都免谈,只能是逮着啥看啥。闲聊间, 张工见我不但知道莱蒙托夫,还知道屠格涅夫、 托尔斯泰、普希金、雨果、巴尔扎克、莫泊桑、 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海明威,就越发有些 感兴趣了。其实,我对于那些著名作家,也只是 知道一点皮毛而已,既不全面、也不深刻,更谈 不上有什么自己地见解。同张工谈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话里也不乏炫耀的成分。但是十分喜欢外国 文学,却没有什么交流对象的张工,就这样同我 聊上了。

跟张工聊到一起之后,明春大姐常常在公休 日拉我到她家吃饭。我想,她这么做除了出于热心, 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公解闷。明春大姐其实是个 挺好的人,她对同性凶猛,只是对自己与张工的 婚姻,有种严重的危机感而已。明春大姐的厨艺 很好,尤其是做海鲜一绝。她烧制的海鲜,我至 今回想起来,还有种颊齿留鲜的感觉。张工虽然 在情感上有所缺失,但是说他享了一辈子口福, 应不为过。至于这实体的美食,能不能弥补精神 食粮的缺憾,就只有张工自己知道了。

有一天,我在张工家蹭饭的时候,一边饕餮 着明春大姐烹制的美味,一边对张工感叹道 :“张 工好福气啊,明春大姐把你照料得真是太周到 了!”张工听了,淡然一笑,慢条斯理但不乏幽 默地说,“是啊,是啊,她养‘猪’养得是很好的 啊!”——张工生肖属猪。 相处时间长了,我便也从张工的口中,了解 了他与另一位女性的情感经历。虽然看上去不善 言谈,又是学理工科的,其实张工的口才极佳。 对他向我诉说的那段情感经历,即使不做任何加 工处理,也极富美感诗意。想来张工如果有兴趣 动笔写作,文笔一定错不了。

张工在上海的家,位于淮海中路附近的一条 充满异国情调的小街上。淮海中路,解放前叫做 霞飞路,属于法租界,是上海十里洋场的代表性 区域,引领繁华时髦浪漫风尚之所在。在这寸土 寸金之处,张工家能有立足之地,足见其家境当 初的殷实。在那条小街的转角处,有一座繁茂法 桐掩映下的三层欧式小楼。那座小楼,充盈着张 工玫瑰色的青春记忆,乃至成为他终生的情感寄 托。

在那座小楼的二层,有一扇始终挂着粉红色 窗帘的窗户。每当华灯初上时分,总会有悠扬清 亮的钢琴声,伴随着温馨的灯光飘逸而出,如山 间小溪般,在光影斑驳的柏油马路上缓缓流淌。 少年时的张工,常常伫立在梧桐树下,透过繁茂 的枝叶,出神地凝望那引人无限遐想的窗口,忘 情地倾听那美妙动听的琴声。 张工说,掩隐在粉红色窗帘后的那架钢琴, 喜欢弹奏《给爱丽丝》《爱的纪念》《少女的祈祷》 《秋日的私语》这样一些名曲小品。能够亲耳听到 这些曲子,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情了。

听了这些 曲子之后,我方才真切地感受到,张工当初对它 们的描述解读,真是太精妙到位了。 那些从黑白琴键之间跳跃而出的音符,轻盈 流畅地飘入耳中,仿佛能让人感受到秋日长空的 纯净,天边云朵的温柔,幽深山林的静谧,淙淙 山泉的清冽。

如果用心倾听,会感到它们有种净 化精神、抚慰心灵的魔力。乏味无聊的时候听听它们,生活会重新生动多彩。烦躁不安的时候听 听它们,心情会又归安宁祥和。忧愁郁闷的时候 听听它们,精神会再获愉悦开朗。 有个喜欢穿一袭粉红连衣裙的少女,天天翩 然出入于那座小楼。张工出于本能地认为,从粉 红色窗口飘出的美妙琴声,一定出自这位少女的 纤纤玉手。街边路口擦肩而过之际,那少女有时 会与张工相视一笑,就像心有灵犀。

因为那窗口、 因为那乐曲,更因为那少女,对于张工而言,每 一次日落,都值得留恋。每一次日出,都令人无 限期待。对于生活,对于未来,对于爱情,满怀 玫瑰色的憧憬。如果哪一天没有看到那位少女、 哪一晚没有听到琴声,张工用了八个字形容自己 的心情 :“花木失色,星月无光”。 张工与那位红裙少女之间,虽然没有发生任 何事情,甚至从没有过什么言语交流,但却使他 体验到了一种刻骨铭心地情感经历。这段经历虽 然无果而终,却使生命的内涵得以丰富。张工说, 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爱情经历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而刻骨铭心,未必需要如胶似漆、海誓山盟。不 曾表白过的单相思,也可以刻骨铭心。对于张工 的心境,我倒是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在情窦初开 之际,我也曾有过相似的心路历程。

1965 年夏,张工拿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北上报到前夕,张工数度鼓起勇气,打算去 跟那少女做个表白性告别,但却始终没敢迈出那 一步。在这一点上,张工比明春大姐可是差太远了。 当张工再度站到那座小楼旁边的时候,“文革”已 经爆发一些时日了。那扇曾令人无限遐想的窗口, 不见了粉色的窗帘,没有了曼妙的琴声。被打开 的窗扇,玻璃破碎,望进去黑黢黢、空荡荡,不 免让人心生物是人非的凄凉落寞之感。 后来,那少女一家,连同那美妙的琴声,自 此不知所踪。

张工一家,也被折腾得不轻。张工说, 能够拿到大学毕业证,并被分配工作,对自己来 说已属幸运。因而,他没有精力,更没有条件去 寻找自己的情感寄托,只能随命运之风,飘落到 这偏僻荒凉之一隅。那撩动少年心扉的动听琴声, 不知日后能否重新响起,又在何处响起、为谁响 起? “你不是很喜欢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那 些插曲吗?你知道的,在古兰丹姆唱的歌里边, 有这么两句歌词 :‘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任凭 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我遇到的这些事,倒 是跟这歌词比较贴切啊”。有次讲完自己的经历之 后,张工如是说。

张工的讲述,语调平淡安详,面容沉静如水。 当时还少不更事的我,听听也就完了,并不能真 正感受到他内心的情感波澜。时隔多年之后,我 才蓦然想起了一个当初被我视而不见的细节。在 张工家的墙上,挂着一把从未被拉响过的小提琴。 这把琴,显然不属于明春大姐。而张工的孩子, 那时还没到学拉琴的年纪。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张工和明春大姐 在家张罗了一桌好菜,专门为我践行。席间,张 工对我说了大意是这样的一番话 :能考上大学, 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知道,你迟早是会离 开这儿的,就像跟我一起分配来的那几个大学生 一样——张工来的那年,我们厂一共分配来五个 大学生,除了张工,其他四位也都毕业于上海交 通大学、南京工学院、武汉船舶学院、大连海运 学院这样的名校。因为一心想回大城市,他们坚 持不在当地找对象,后来果然都如愿调走了。

而 我,看来只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了。话又说回来, 在那里呆不是呆啊。人这一生,该走什么路、经 历些什么事情,都是命运的安排。在命运面前, 人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作为一个人,为那些想 做而没能做、或者没能做成的事情难过遗憾,是 没有用的。对于那些做过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我们只要去认真接受就好。没错,张工用的就是“认 真接受”这四个字。

也是在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不能如愿的 情感追求,一定会衍生出程度不一的人生遗憾。 追求越执着,遗憾越强烈。但是我却不能推测, 张工与那位少女假如成就秦晋之好,日子又会过得怎么样。张工在对我说那番话的时候,虽然语 气依然平静如水,但是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我 分明看见,在他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一个未曾表白的白衣少年,一位含羞带怯的 红裙少女。一条幽静安详的小街,一座异国风情 的小楼。一片夜幕下斑驳温柔的光影,一段随风 飘逝远去的曼妙琴声。虽然在张工的口中,从未 说出初恋二字,但是我相信,对于这样一段没有 结出果实的情感经历,张工一定会将其视为自己 真正的初恋,深深地珍藏于心底。在这个问题上, 没人有资格苛责张工对于明春大姐情感不够专一。

初恋,好似就是针对无果而终而言的。没有再, 何以言初。未曾点破的心有灵犀,也是初恋。真正美好的初恋,是没有任何功利的考量、不被任 何不洁欲念吸引的,就像拂晓东方的朝霞、雨后 天边的彩虹一样,虽然短暂,但却鲜艳、清新而 又纯粹。无果而终虽然是一种遗憾,但是没有经 历过这种情感体验的人,人生经历也难称完整。

同张工分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不知道,后来张工的内心,是否真正归于平静。 那把闲挂在墙上的小提琴,是否再度拉响。但是, 我始终无法忘记临别时张工的那番话,无法忘记 他眼角闪闪的泪光。 本文行将结束,我还没有交代张工的大名。 其实,张工究竟叫什么名字,这一点并不重要。但是我知道,张工始终呆在那家小造船厂,始终 同明春大姐不离不弃、相伴相守。他们的孩子高 考时,张工坚持让其报考上海的大学,并且得遂 所愿。交代一下这一点,大约是比较重要的。

没有机会和平台,就没有成功和人才。我听 知情者说,张工后来做了那家小造船厂的厂长, 并且口碑业绩都不错。

但是我不知道,对张工而 言,这算不算是取得了成功,算不算是成为了人 才。我也不想去假设,如果能有相应的机会和平台, 以张工的学识、能力和修养,他又能够创造出什 么样的辉煌、达到什么样的人生高度。

在很多时候,人在命运面前,真的很像戈壁 滩上的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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