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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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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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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独白

王川

我们隔着一场绵密的春雨。夜色浓重,茫茫 无际。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们隔着夜空想念,没有言语。

一夜未眠,我多次抖落恍惚间的迟钝。那是 我知道的——守候黎明的到来,就是让语言在黑 夜里发光,所有要说的话,都变作阴云之上的星颗, 藏进宇宙的怀里,不能被看见 ;或者垂落如珠线 的细雨,默默洇入辽阔的大地。

我走近窗台,端 详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在最初的晨光里迤逦出一 道道晶亮的线条,模糊了对面的山影,迷蒙如残 留的梦境。记得一位诗人曾用手指在布满水雾的 玻璃上划出一条曲线,如纤细而蜿蜒的小路,透 过那细长而清亮的痕迹,他看见山路上正有一个 人冒雨走过。

那是山间早行的旅人。然而,在这 个寒冷的夜里或早晨,山中并没有行人,灰暗的 云帐覆盖了所有的路途,与幽绿的植物融为一体。 诗人的屋子是温暖的,潮气凝水于窗,清寂隔于 窗外。而我,只能用切迫地想念,一次次为躯体 填补火苗弱小的薪柴。

我更怀念阳光明媚的日子,如怀念久已消失 于无限透明空间的你。晴朗的天色会打开一切隔 绝,物象与光影交织出透明的曲谱,仿佛清澈的 乐音,涤去心中滞重的忧郁。那时,我希望能领 略空间的浩渺和时间的凝缩 :如你般消失不见的 事物,其实并不遥远 ;而所有流逝的岁月就在回 首之间,伸手可及。宇宙万物仍在不知疲倦地成长, 漫长的倦怠里萌生出一步踏入遥远的渴念。

那是一些适合出行的日子,绿色的寂静坦然 地安卧在山巅与谷底,只有鸟鸣才能抵达那寂静 的深度。如果鸟儿们飞上云朵,那是因为它们要去量度天空的深度——你的灵魂可曾自那里游荡 过?对此,我猜测了很久。自从你离去的那一刻, 我们所有经历的日子都化作了尘埃与清风。岁月 催人老,孤独更是。现在,我只记得分别时你最 后的面影,你灿然的笑靥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那直 到生命尽头的黑暗——那是你留给我的,用世间 最明媚的眼神。

那是一种让我从此独自跋涉于茫 茫时空的眼神。唯有诀别的眼神可以让人终生铭记。数年之后,眼睛会变得浑浊,我无缘再看到 的你的眼神里,是否还能飘过我们一起仰望过的 山间白云?无数次地追问飞过的鸟儿,它们的啁 啾是那么仓促、敷衍,它们无法抵达我思念的旷野。

只有走进大山才能领悟生命的隐喻,就像深 邃的夜里迟早会投入一道黎明清晰的光色,尽管 混沌难解的景象仍旧是在时间的深处轮回、复现、 翻腾。即便你永远不会看到或醒悟,即使晨光示 现的是一路坦途,生命也依旧是在莽丛和大山中 艰辛地跋涉。纷纭之中,终有什么化空而去。

我曾经无数次走进山中,沿着荆棘上踩出的 小径,一路向南。野枣树、艾蒿与松柏混合的香气, 从山坡上涌下来,被阳光翻腾得更加浓郁、热烈, 就像你的气息,它既笼罩在我的周围,又渗透进 我的心里。我顾不上思忖,顾不上回忆和寻找。

我只是沉浸,在沉浸中迷失。不知究竟要走多远, 不知道要走向哪里,究竟还有没有归路。 多少个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甚至严 冬一次次降临。我没有停止行走,一如我从没有 终止想念。山中的路总令人迷失,有时候觉得走 出了很远、很高,回头一看,道路或已消失,或 就在不远的下面。

没有尽头的行走仿佛永远抵达 不了那个要寻找的领地。我执拗地相信,需要更 多的时间,需要更持久的跋涉,需要忘却意义带 来的焦灼与饥渴,只须坚韧地走下去。我知道, 总会有一扇门在那里等待,只要不倒在半途,就 能以剩余的最后一丝气力将它推开。

也许你就在 门后,冲我露出无奈地叹息和欣然地笑意。 你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就在身边——在梦的 边缘。你我之间几乎隔着世界最远的距离,要翻 过无数座山岭,甚至茫茫大海。可你分明仍在身边, 像那些植物的呼吸,轻灵得几乎无法分辨,像一 个夜晚的空气那样轻轻地覆盖我。可我无法找到 你,因为我始终被你环抱。你不是天空飘飞的云, 你说,你已经安顿在我的身边,哪怕离去。

是这 样的么?为什么更多时候我觉得无法真正抵达你, 你的身影始终隐匿在我的盲区,在山路忽然拐角 的另一侧,你忽闪一下,又消失了。 我知道,因为没有一个等待和想念,我浪费 了太多的时间 , 游走在尘世和生活深处,被喧嚣 和人流湮没,却倍感荒凉。世界寸草不生。

我想, 哪里有这么多刻骨铭心的爱与记忆?心坍塌的地 方会长出坚硬的石头 , 灵魂的遗骸到处都是,并 不多我这一具 ; 当然,也不少我这一具。我像行 走在无边广袤的沙漠里,顶风逆行,衣领、袖口 灌满尘沙,还有眼睛和嘴巴。

行走,没有绿洲, 没有甘泉,漫无目的,不知归路。我看到他、她、他们,安然而匆忙地闪过,却不想结伴跟随。没 有人想看到我要看到的,没有人看得出我已经全 然放弃。然而,心似乎犹存一丝热切、惦念,就 像埋藏在尘沙深处的一粒种子,只要得到雨水哪 怕一滴的灌溉,就会破土而出,甚至长成一棵孤 独的小树,能够在孤绝中眺望更远处的风景。

生命确乎需要行走,事物才能在眼前奔涌、 展现。有时候决定了,要有爱,有温暖,有眷顾, 有勇气,才能对世界和岁月彻底打开,才能不辜 负身后的路,甚至不辜负从前的迷途和崎岖。 我不知是否能够。更不知是否最终抵达。因 为有太多的荆棘挡住去路。有时候,困境是那么 坚固又那么虚无,它始终围拢你,从你身上抽丝 剥茧,令你赤裸,又令你身负重壳。

它们无所不在,从生命的源头已将你俘获。它们侵蚀着生命,并 要等同于生命——它们几乎成功了,因为你已感 觉到,所有的荆棘与褫夺其实源自你自身。

不。毕竟还有我眷恋的原野,还有一棵挺拔 的树,一片广袤的森林,还有崇山峻岭、湖海江河。 我要到那里去,走进荡漾起伏的苍茫与浩瀚,消 失在时间最后的光亮中,消失在它们的尽头。我 知道,在决定的瞬间,一只手握住了最沉重的一 刻——你那早就闪离或抵达的所在。

我思索着意义。恰恰是,意义否定任何思索。 窗外的凉风吹进来,带着花香和潮湿的气息, 令人想起一棵长在平原上的梧桐树,向我张开所 有的手臂,那种意象多次出现在梦中——满树灿 然,纷纭又沉静。为此,我觉得经历的岁月值得 一再回顾,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尽管获得的也 并不多,甚至一无所获。 是啊,在所有能燃起记忆的事物中,没有什 么比一棵树更美好,它高大,茂盛,花朵稠密, 枝叶纷披,永远不会停止生长。它会完全接纳我,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前往还是离开。

树 懂得守望,只要想起它,它就会出现在视野中。 也许它离你最近,并以浓郁的香气笼罩着你。我 曾经不止一次那样想象过,它应该是属于你的。 在雨夜里,也不会消失,它会在守望中量度我们 的距离。也许,我与它的距离,恰恰是与你的距离。

你也在等候么,守望一颗大地之心,在浩渺的星 空下,会有人朝你走来。 一棵树也需要呵护,正如横亘在你我之间的 空间。记得有一位老人,家门前有一棵杨树,每 天他都要走到树下,与它交谈、拥抱,说 :“老朋 友啊,要好好地活啊。”那棵树果然生长得茂盛, 老人说,它知道痛痒,它喜欢交流,他们之间一 直在彼此鼓励。

我也想停下来,停下来,只与一 棵树不停地对话,它的无语是对我最深刻的理解。 记得,在遥远的山间,我曾经见过一棵春天 开花的巨大梧桐。它的芬芳在气流中震颤,凉暖 交织。它如此绚烂,你不可能在城市的街头看到 那干净到骨子里的颜色,粉色之中透着天空的湛 蓝。它自成一片天地,只开放给寂寞深处的时光, 无念无想,不守望什么,也不等待什么,似乎在 来着,也似乎在去着。

它恒住于大山深处春天的 世间,在一片新生的翠绿中猝然闪现,分外夺目。 那一刻我想像那位老人一样过去拥抱它,我几乎 难以控制夺目的泪水,并一路狂奔过去——是为 了一棵如此美丽的梧桐树,还是为了心中的什么? 恍然间,似乎觉得与它实现了某种置换,我多么 希望真的能够如此啊。

此生不能做一棵美丽的树, 那就留待来生吧。

所有的命定都有一个时间的节点。我们并不 知道,它在某一刻已经像成熟的果实一般脱落, 将种子撒进了泥土。在兴奋抑或慌乱的目睹后, 才恍然意识到光阴的流逝。太久了,一切都默不 作声。此前,世界的沙漏在毫无意义地流动。你 在很遥远的地方轻声呼唤,那声音比流沙更细微。 可我还是能听到,在夜晚醒来的一刻,我看到了 你的表情与眼神。

我想象着它们,并认领了你的倾诉。那是在山中的一个夜晚,我们徘徊于黑暗 阒寂的山道、湖畔,我却一直在思忖和分辨着那 声音的意义,我看到它们融入了黎明的第一道光 辉。七夕的流星雨短暂地划过,我不能原谅那最 后的时刻,没能将流星的花束一并拥入你的怀抱。

你的话,我记着。我想有一天终能确认,它 们是你在世间赠与我的珍贵礼物。我没有接受过 什么恩赐,经历的年代都是如此匆忙、贫瘠、嘈 杂、粗陋。仿佛一瞬间,就来到了脚下这个地方, 一个空空荡荡之地。有时会在悲愤中止步,蹲守, 试图用长啸和嘶喊冲决欺骗、不公与不义。在那 一刻,身后的一切开始渐渐融化、遗忘。

我相信, 剩余的高贵唯余经历过的平凡、卑微与苦痛,我从未与肮脏或丑恶为伍或同行。是啊,那些美好的, 我想努力回忆起来,甚或回头抓住它们,再也不 放手。然而,我知道,与时间同行的东西,也与 时间一体,余下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当然,还有 一棵树,伫立着,等待着,就像你。你无法看到 我身后的黑暗,在闪烁的言辞中,我们只将搜索 的目光交付彼此,像一种承诺、一份坚守。

几天前,又经历了一场大雨。不止窗外的雨声令人难眠,还有世界与余生的冷。冥冥中,隔 空的对话娓娓而来,复归于寂灭。 不必像那位诗人,用手指在窗户玻璃上划出 一条“小径”——你再不会再朝我走来。

阒寂的 夜里,只有你的眸子如星颗闪烁。 明天,我将再次深入群山莽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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