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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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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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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花生壳记

张成磊

起初我不知道,干到最后会只收到一万个花 生壳。 农历八月秋天的夕阳下,一万个花生壳以空 虚的形式,堆在一亩地上,让我非常失望和失落。

花生壳有的充满泥土,像变了颜色的蛴螬 ;有的 正在腐烂,一捏就出黑水 ;有的完全腐烂,外边 只留着一丝丝的脉络。

一万个花生壳像一万个腌 臜气泡,像一万个笑话和无奈,这与春末播种时 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春末的一个清晨和白天,我爹和我曾经在这 亩地里充满兴奋。我爹甚至还憧憬着说 :“这亩地 最方正也做挑剔,去年种小麦收成一般。今年倒 茬种花生,秋天收成应该错不了。”为此,我爹一 大早就唤我起床,与他平地垄。

我爹和我一人一 边,我爹从地的南边开始,我从北边开始。在我 的印象里,土地就是种小麦、种花生,并且长小麦、 长花生的地方,应该播上种子就能长出粮食作物。 所以我平地垄时不是很仔细,只是用铁耙把土垄 耙平。可是我爹却很用心,不但把土垄耙平,遇 到石子就弓腰捡起来扔到地沿上。遇到大的土坷 垃就用铁耙砸碎,直到砸成粉末。我爹说 :“用心 种,小麦都没有长好。如果种花生再不用心,那 花生也一定长不好。”我说:“那不一定。”我爹说: “怎么不一定?这就像一个学生学习,好好用功学 习成绩肯定会好。不好好用功,学习成绩肯定不 好。”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就感到心里发虚,就低 下头好好平地了。

遇到石子也会捡起来扔掉,遇 到坷垃也会用铁耙砸碎,而且累了也不敢说。 平完地垄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多了。一亩地 三十多条垄,平平整整的躺在阳光里。春末的阳 光虽然不刺眼,但很温暖,田间的潮气渐渐蒸发, 平整完的土垄表面很快就显出浅白,像营养不良 的人的面孔那种黄白。

我爹和我坐在地头吃着油 条,喝着自带的大杯水。油条是邻村人孙行者来 卖的。孙行者长得矮小,可是行动快,十几年来 每天都会用自行车驮着一大竹筐油条在附近几个 村子叫卖。孙行者在卖给我爹油条时说 :“大叔, 你怎么还在种地?你好几个闺女,每人送点就够 你吃了。”我爹说 :“不种让它闲着?那不糟蹋了? 这可是一亩地啊。再说种上花生,冬天闲季可以 榨油,自己吃啊。”孙行者的油条很好吃,他说是 用花生油炸的。

十几根油条我爹就着水,很快就 吃下肚里去了,然后站起来招呼我赶紧播种。 我娘活着的时候,播种都是我爹在前面用镢 头在垄上开沟,我娘和我跟后面“点种”。“点种” 需要细心,一次只能点两粒种子,一垄地点多少 斤种子是有数的,点多了会浪费。

自去年起,我 爹就不再用镢头开沟了,而是用“墩头”代替。“墩 头”是我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工具,在村里的 铁匠铺定制的 :一根半米长的钢管一头焊着一个 平把,一头焊着一块平板。平板上又焊着两个杯 子粗细半扎长的封头钢管。使用时只需摁着平把 在土垄上使劲“墩”,封头钢管就会深入土里,留 下两个小坑。

我爹一口气能“墩”一垄,而且垄 上墩出的小坑深浅均匀,整整齐齐,比用镢头开沟快多了。如果墩累了,还可以用脚踩着平板助力。 “墩头”结构很简单却还实用。 一开始我爹拿着“墩头”在前面墩,我在后 面点种。可是我爹那天看起来有点虚弱,墩了两 垄就慢下来了,我就自告奋勇替他墩,双手摁着“墩 头”,连续不断地往前墩,很快就墩完了几垄。孙 行者卖完油条又经过地头,不禁对我爹说 :“你家 孩子真有劲儿啊,干农活是把好手。”我爹黑了脸, 一边点种一边说 :“干农活是把好手中什么用?有 能耐把学习搞好,考上大学,不用再种地,那才 叫能耐。”孙行者说 :“大叔,你自己种了一辈子 地,怎么还瞧不起种地的?种地怎么了,种地不 是一样吃饭吗?”我爹说 :“那可不一样。老王家 的孩子从小读书用功,现在考上大学去城里上班了。人家现在吃得是什么?肯定不是我们吃的庄 户饭。”孙行者说 :“不过城里也有吃油条的。我 家孩子只上了初中,现在我让他跟着我学炸油条, 过几年我让他到城里炸油条。”

听着我爹和孙行者的谈话,我脸上火辣辣的。 因为自己学习不好,我爹非常恼火,时不时就对 人提起。我学习不好已经成了爹的心病,也成了 我的心病。可是又怨谁呢?不是我不努力,只是 我把太多的时间用在帮我爹干农活了。

有时候干 活干累了,好几天都休息不过来。可是我又不能 不帮爹干活,因为我几个姐姐早早都出嫁了,我娘又早早逝去,只让爹一个人在地里忙活我实在 于心不忍。 懂事的少年精力却也有限。为了替爹分担, 我却把自己的学习耽误了。可是爹却又不理解我, 却常常奚落我、揭我的短。我闷着头墩了好几垄, 回头看看,我爹弓着腰点种已经远远落下了。

我 爹的腰弯得很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半圆弧。我 就放下“墩头”,又回头帮着点种。就这样,一边 墩孔,一边点种,直到午后两点才把一亩地的花 生种播完。爹说他腰疼,蹒跚着要回家。走了几步, 回头问我 :“我要回家吃饭,你回不回去?”我摇 了摇头 :“早晨还有油条,我就在地里吃吧。” 趁爹回家吃饭歇息的空儿,我拿铁耙重新耙 地垄,给刚点上的花生种盖土。那些花生种点在 小坑里,如果不及时盖土,会很快干枯的。

一个 钟头后爹回来,三十多条土垄我已经盖了一半。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盖土全部完成、播种 结束。我爹望着平平整整的土垄说 :“好了。这一 亩地算是种完了,就等着秋天收花生了。但愿秋 天有个好收成,多收些花生多卖钱,给你买辆自 行车骑着上学。” 花生成长需要一个过程。春末播上种子、发 芽吐绿,夏天里繁殖枝叶,植株茂盛,然后在初 秋里开花结果。花生的果是结在植株根部的,深 藏在土里,从外面看不到。预计结果半个月了, 我爹去地里薅起一棵花生植株,观察花生果的成 长状况,观察是否“招了”蛴螬。

蛴螬是最爱吃 花生果的,幼花生果刚开始长时,又白又嫩,而 且多甜汁,蛴螬在土里吃它就像农人们啃甜苹果。 咔嚓咔嚓,越吃越爱吃。如果薅起一棵,发现幼 花生果有被啃的现象,那一定是地里“招”蛴螬了。 在花生果成长的七月里,我爹又唤我一起给花生 株“溜”专杀害虫的药水。我爹把药剂用地头沟 里的水兑了几大桶,然后挑回来,我再用大铁壶 装了药水,挨垄“溜”。溜药水要拿捏好速度,要 尽量保障药水浸湿花生株的根部。乳白色的药水 有一股很浓的怪味,一亩地溜完,我眼泪鼻涕都 被呛得流出来了。

我心想,这药水这么毒,那蛴 螬别说吃了花生果,就是粘上了也会毒死。 可是,蛴螬却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害虫。那 个初秋很反常,雨水很多。隔几天就会下一场大雨。 大雨洗刷和稀释了溜在地里的药水。尽管我爹和 我给花生株溜了好几回药水,可是地里蛴螬还是 有很多活了下来。等到八月的那个清晨,我爹兴 冲冲地唤我一起去刨花生时,我们这才发现一切 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

那个清晨,阳光很明亮,我和爹的心情一开 始也很兴奋。因为连日下雨,地里很泥泞,我和 爹就干脆赤着脚。当我爹用镢头刨了两垄花生后, 脸色就凝重起来。他蹲下身,拿起一株花生抖了抖, 花生株上的泥土掉了下来,然后就现出了花生果。这是怎样的花生果啊 :有的颜色发黑,那是被雨 水浸时间长的缘故。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已经 被蛴螬吃掉了。有的完全被蛴螬吃掉了,只留下 果壳的脉络。我爹气急败坏地用手扒拉泥土,每 扒拉一下,就会带出一个又白又胖的蛴螬。我爹 恨恨地把蛴螬一个个捏死。可是地里的蛴螬太多 了,几乎每刨一株花生就会带出几个。一亩地的 花生果被它们祸害了一大半。

我爹和我忙了一个 清晨一个白天,把花生株全刨完,然后又收拢在 一起。看着上面稀稀落落的花生果,我爹欲哭无泪。 孙行者带着他的儿子卖油条又从地头经过,见到 如此惨状,安慰我爹说 :“大叔,今年都是这样。 不光是你这块地有,别人地里也都招了蛴螬。雨 水大、害虫又多。今年是个灾年啊。”虽然花生果残存不多,但也得收下来,不然 一亩地就真得颗粒无收了。

我爹和我收拢了花生 株,把一片尼龙网铺在地上,把两个大荆条筐放 在尼龙网上,然后把花生株一把把在荆条筐沿上 摔。泥土纷飞,残存的花生果纷飞,等我爹和我 用了三个钟头把所有的花生株摔完了,尼龙网上 就落满了花生果、花生壳、泥土以及蛴螬。我爹 和我又用尼龙网把它们一遍遍的过滤,好的花生 果装进袋子里,竟然只装了四个化肥袋子,其余 的都是腐烂的花生壳。

我爹气恼地说 :“从春末开 始平地垄到夏天管理,没想到最后只收了四袋子花生果。这四袋子再晒干,能缩一半。别说卖钱 买自行车了,都还不够榨油吃呢!”我望着地中 央那堆花生壳,忽然傻傻地问 :“这些花生壳能有 多少个?”我爹想也没想 :“一万个!”我爹是一 个不识字的老农民,在他的心里,一万个就是全 部了。

我爹坐在地里,好久没起来。我知道,我 爹心里失望极了。 幼年时那年的春末、夏、秋,我爹和我把大 好的时光给了一亩土地,一亩土地最后在农历八 月里回馈我们一万个花生壳。

它们堆在大地的中 央,以空虚的形式。一万个花生壳就是一万个失 望。从那以后,我爹坚决不让我种地。他让我一 心读书,说 :“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农村,走出 失望。”

现在我再回故乡,我爹也已经不在了,可 是大地上还有人趴着在收花生。他们的身后是裸 露的白色的花生果,看得出,收成很好。

我一脸 平静,不禁又想起了幼年时那一万个花生壳,空 虚的花生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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