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米
过了惊蛰,瓦蓝的天空上面有了黑色的标点和抒情流动的诗行,声声雁鸣和呢喃的燕声带来了南国的春光。大雁的翎翅和燕子的柔羽在空中划下了无数道的印痕。于是,风在大地上生成,在树枝末梢上飘起。她们进入山溪、峡谷,沿着河流、山地徐徐前行,在田野里、在炊烟袅袅的村庄里翩翩起舞……
(一)
正月里虽然有“雨水”,此时不见得天上就开始飘雨丝了,下雪倒是很平常的,正月里的“雨水”似乎与赋予它名称的“节气”不是很相符。二月二,龙抬头。这时,冻土下面的软虫随着地温的增生,躯体内的汁液一天天膨胀起来,它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积蓄体内所有的能量,等待土壤变软、变松,变得有空隙了,便会喷薄而发,破蛹化蝶,成家立业、繁衍后代。
一阵阵春风吹来,河床上面的冰盖散发出了撩人的蒸汽。这时,只有在数九寒天里才有傲骨和发出寒光的河冰,渐渐地逝去了它那坚不可破的王者之气,变得就像蓬松透明的棉花糖一样,没有了筋骨与韧劲,时不时地会听到冰裂的咔嚓声和冰落河水的泼呲声。然而,惊蛰前的气候是变幻无常的,一次次的倒春寒,把那断了脊梁骨的河冰再次串联起来,让散落各处的冰块搂肩搭背地抱团取暖。一条在河底蛰伏了一冬的白条鱼,春情萌动,耐不住河底世界的寂寞,吐着一串串求爱的气泡,在冰下流动的河水里,撒欢地游来游去。春阳毫不吝惜地照射着耀眼的冰面,河冰的裂缝和空隙中透射着无数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环,那条浪漫的白条鱼用她那利剑似的嘴巴触吻着头顶上面的花环,也许这条怀春的处女鱼太需要异性地抚摸和温暖了,她嗅着阳光的味道,从一条断裂的冰缝中,一个鱼跃窜出水面,啪地一下落在了冰面上,她上下左右翻跃着,就像一位身穿褶皱裙、紧身衣的芭蕾舞女演员,竖立着脚尖在光滑的冰面上癫狂地展示着娴熟的舞姿。忽然,一阵料峭的风寒使她打了个寒颤,她决定独自出发,沿着洁白而又光凉的冰面向天涯海角游去,去寻觅温暖的阳光、寻觅姹紫嫣红的春天、寻觅令她陶醉而又甜蜜的爱情。然而,还未等她华丽的转身,倒春寒那双无情的杀手就把她牢牢地焊接在了光洁的冰面上,没有电闪和火花,就像一个烤干后镶嵌在镜框里面的标本,泛着毫无生机的磷光,留给春天的只是一个惨白的笑靥、一个含泪的微笑。
(二)
一勾新月像一把窄窄的镰刀,悬挂在西天的边际处,春风醉人的夜晚,树木萌动,咔咔有声,松散、潮湿的土壤散发着春泥的甜香,背着亮甲的昆虫从树下的腐叶中悄悄地爬出来,在荒丘坟茔中贪婪地吞噬着人们祭祖时摆在石桌上的美味佳肴。一只怀孕的田鼠,拖着苯绌的身子钻出了洞穴,她兴奋地呼吸着带着蜜质的春风,立着身子,曲着双肢,抓耳挠腮地对着弯月曲体作揖,一只猫头鹰潇洒地俯冲而
下,用利爪精准地捕获了这只怀崽的田鼠。
(三)
一只失去光泽的流浪猫,在村旁的墙头、树林间跳跃腾挪地呼唤着异性的到来,她那凄厉的叫声和变了腔调的深呼吸,招致了从黑暗中飞来的石块与坷垃地袭击,中了弹的流浪猫惨叫一声,消失在村外的树林中。一只健硕的大花猫趁着主人不注意,敏捷地翻越高高的院墙,借着朦胧的月影,嗅着流浪猫留下的幸福气息,一路追踪而去……原本静谧的春夜里,逐渐响起了爱的音符。
一年分四季,四季中又分二十个节气。这正是:声对色,饱对饥,虎节对龙旗。杨花对桂叶,白简对朱衣。流浪猫尽管瘦弱,不足以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与义务,但是,过了惊蛰后,万物萌发,开花结果,繁衍生息是随着季节的轮换而变换的,不是以动物或植物的意志转移而转移的。有些事情总是相对而又辩证的发生,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有高峰就会有低谷,有盛世就会有败事。天地之间,有风调雨顺,就会有暴风骤雨,乐极往往也会生悲。两只猫肆无忌惮地呻吟和嘶叫声,惹恼了另一对正在热恋中的野狸,两只野狸火从胆肝起,怒从两肋生,它俩从背后将缠绵做爱中的猫悄悄地包围了。然后,用异常凶猛的招数,驱赶失魂落魄的两只猫来到了小河的岸边。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可况因生理需求不期而遇的两只小猫呢。期间,大花猫想抛弃流浪猫独自溜之大吉,没成想大花猫的诡计早被雄性野狸看在眼里,它用锋利的前掌一下就将大花猫打翻在地,一声低啸,两只猫身子骨都酥软了。雌雄两猫为保性命,乖乖地按照野狸的示意拼命地喝起水来,待腹胀如鼓后,又被两只野狸逼迫到林子的僻静处,未等两猫缓过魂来,野狸就用刀斧般的爪勾,凶狠地刨开猫的肚腹美美地饕餮吃喝起来。
春夜里,有温馨的呼唤,也有血腥的呐喊……
(四)
远处的山岭上、田野里,已是春意盎然。院前的杏树开满了一串串粉红色的花朵,嘤嘤嗡嗡的蜜蜂双足裹着厚厚的花粉,在杏林里义务为雄性花传情、给雌性花授粉。一对翅膀泛着深绿色光泽的金龟子混杂在蜂群中,附庸风雅、卖弄做作地停落在花朵上,并且很快纠缠在一起。这对出蛰不久、初涉爱河的金龟子只顾将花朵当做他们的新房,哪想到娇嫩的杏花承托不起他们的重量,花离枝头,那沉浸在爱河温柔乡中的金龟子,便与残花一起从树上掉落下来,将树下一张锅饼大的蜘蛛网砸了一个窟窿,黏乎乎的网丝就像扯不断,理还乱的裹脚布将这对金龟子的翅膀、手足缠住了,那网丝就像魔咒一样,将金龟子越缠越紧。最后,被包裹的就像一个小小的鸟巢一样,直到死亡为止。这真应了元朝诗人元好问那首《摸鱼儿﹒雁丘词》中写到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一群过路的蚂蚁为这对金龟子举行了最高规格的“国葬”,在头蚁的带领指挥下,蚂蚁王国动用了千军万马,缓缓拖着这对因情殒命的金龟子,沿着树旁那条贯穿村庄南北水泥大道的路基,浩浩荡荡的向前移动着,他们在寻找回家的方向。
二十年前,一个叫春生的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物是人非,进村后再也找不到以前自己住过的老屋了。当他询问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春生”在什么地方住?”那位老人告诉他道:“春生早死了!”然后,春生对着那位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像不像春生啊?”那位老人使劲地擦了擦眼角的眵马糊,方才认出眼前的这位已经“作古”的春生就是以前的发小。离家几十年,当他走进儿时住过的老屋时,泪流满面地哼起母亲教过童谣:“寒风习习,冷雨凄凄,鸟雀无声人寂寂。织成软布,斟酌剪寒衣。母亲心里,母亲心里,想起娇儿没有归期……”。
春生忘不掉四八年的那个清晨,十三岁的他离开母亲,离开家乡的场景。当时,身为国民党的父亲在战乱中去世,母亲担心时局更加动荡,决定让春生去投奔设在南京的“流亡学校”。临行前他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拧着耳朵叮嘱他,如果学校解散,要一直跟着人流走,要活着回来。自从台湾当局开放居民到大陆探亲以来,春生受一些老乡的临终嘱托,陆续将台湾老兵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让他们落叶归根。同时,他捐款二十多万元,为村里铺设了这条宽阔的水泥大道。为纪念他的善举,村里将这条水泥大道命名为“春生”路。
(五)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过了惊蛰,山村的开春大戏既不是春耕的剧目、也不是向田野里运圈肥、更不是开闸放水灌溉农田的剧目,而是腾笼换鸟,将育地瓜苗池里去年遗留下来的腐土清理干净,为待孕的种瓜铺好温暖舒适的产床。这个时候,女人们则用小推车推着筛子、铁锹到河床里挖沙、筛沙,男人们铲出育苗池里面的往年陈土,修好池底的火道,将从田野里运来的新鲜土壤在阳光下晾晒一周后,均匀地铺垫在池子里面。然后,从设在育苗池一头的火炉子里生火温床。于是,那含着焦油气味和泥土芬芳的炊烟经过回旋火道,从烟筒里冒出在村旁的田野里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烟带随着暖人的春阳徐徐飘荡。待地温提升上来后,人们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下窨井里,将储藏了一冬的地瓜种提升上来。之后,再将这些胖乎乎、红彤彤的地瓜种放到一个大缸里,给她们洗个热乎乎的温水澡,待热劲还未退却时,把这些待产的“新娘”按部就班地、整齐归一地斜摆在产床上。摆满池子后,用细细的河绵沙覆盖严实、不露孔隙。最后,将一整块透明的塑料布撑盖在池子上面,这样一个密不透风而又潮湿的“产房”就完成了。瓜种育上那段时间里,炉火要连续不断地烧着。当然,池温过热、过低都会对瓜种造成一定的伤害,只有保持一定的恒温,瓜种才不会受伤、腐烂,孕育出的瓜苗才能整齐、无病毒,移栽在土地里才能健康茁壮成长。
半个多月后,用手指弹掉挂在塑料布下面密密麻麻的露珠,就会看到一骨朵、一骨朵紫红色的芽包,顶破成块的沙块,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探头探脑地向外窥望着,那蓬勃生长的态势、那油光紫红的芽包和叶片,让人们看到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新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