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
内刊会员
文/犁米
两朵含羞待放、半开半张、粉红色的棉蕾，被不善女红的她精心地绣在一双四十三码大的棉布鞋垫上。南疆闷热潮湿，棉布鞋垫吸汗养脚，两朵家乡的棉蕾花暗藏着花样般的情愫，让他时刻不忘家乡有人在牵挂着他……
她叫杨艳华，同学们戏称她为“杨棉花”；他叫王新强，因长相酷似电影演员王新刚，有追星情结的同学习惯叫他“王新刚”。他俩同桌，日久生情，临近高考，两颗心如在同一轨道上极速相对滑行的小行星，碰撞而擦出了火花，暗恋的种子在两颗心田上悄悄地萌发。
考场失意，他俩又沿着不同的轨迹，经营着各自精彩的人生。她招工进入当地一家棉纺织厂，成为一名挡车工；他当年冬天体检合格后，身披大红花走进离家几百里外的潍坊安丘的军营，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一九八五年，两山轮战期间，他所在的部队开赴南疆，潜入老山防御阵地，与屡次入侵我国广西、云南边境的越南猴子，进行了长达半年多的浴血奋战。
思念如同一条红丝线，将地处天南地北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相连，书信如同圣洁的白兰鸽，在两地间飞翔、传书……
她问：老山前线和电影《新兵马强》播放的镜头一样吗？
他说：《新兵马强》《花枝俏》《高山下的花环》都是实景实地拍摄。而且，也是根据真实的战斗场景拍摄的，哪能不一样？
她嘱咐：打仗就会有流血，子弹不长眼静，不能凭蛮干，要用脑子打仗！
他笑她幼稚：不身临战场哪知道炮火的无情与惨烈？
她诺诺地问他：从影视剧中看到，云南那边有火红的木棉花，能否摘一朵木棉花给我寄到山东来？
他又笑她傻：你以为你是杨贵妃，有人骑马连夜送荔枝？这里是硝烟弥漫、枪炮怒吼的战场，不是坐在亭台楼阁里写抒情诗的地方。再说，现在是七月流火的季节，木棉花早已开过了，要想得到木棉花只能等到明春的三月。老家的山坡上到处都种植着的棉花。那木棉花呀，与老家的棉花差不多，想看木棉花的话，就去田野里看看红白黄相间的棉花吧。
那天，她休班回家跟着娘到自家的棉花地里除草、打叉。于是，趁娘不注意偷偷地摘了一朵粉红色的棉蕾，悄悄地、羞答答地装进了裤兜里。
棉蕾在她的眼里，就如同家乡漫山遍野的野草一样，既无卓约摇曳、婀娜多姿的倩影，也无大红大绿、国色天香的容颜。但在今天看来，那素颜洁面的花蕾，就如在红黄颜料缸里轻轻地蘸了一下，淡红色的花片，泛着浅浅的鹅黄，令人读它千遍也无厌倦。她就像小学生练习书法那样，一会在棉布打成的袼褙鞋垫面料上，用铅笔画上田字格；一会又像刚出徒的建筑师，用三角板打上对角线。然后，用彩笔将那似乎还散发着缕缕棉香的花蕾，照葫芦画瓢复制在了鞋垫面料上。
一针一线纳相思，丝丝缕缕南疆情。她用红黄彩线沿着棉蕾的脉络与线条，精心地绣起棉蕾花来。虽然她不善女红，但心灵，加上从小就见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为父亲纳鞋底、鞋垫，耳濡目染，熟悉针脚的布局、丝线的排列与密度，一经尝试，捏针的手指自然灵巧起来。几天的功夫，一对活色生香的棉花蕾，就像春天穿行在树林间的小鸟，嘎的一声，悄然落在了两双棉布鞋垫上，栩栩如生的花蕾静悄悄地站立在枝头，张扬着骄人的容姿和青春的活力。
然后，她按照收到的那盖有“义务兵免费邮件”字样的三角形、军用邮戳信封下面的地址，将那双浓缩着牵挂、相思与祝福的“棉花”鞋垫，寄往了67军138师414团老山前线指挥所。之后，便是无情地等待、等待、等待……那些时日里，有时她夜里做梦都在期盼心上人的回信。
春天，在木棉花开的季节，她终于收到了同学所在部队的回信：
杨艳华同志你好：
你所寄给我414团3营战士王新强的信件及鞋垫均已收到，王新强同志在去年9月23日老山前线395高地战斗中，冲锋在前，奋勇杀敌，立下了战功。但是，在与残余越军发生激烈的战斗中不幸牺牲。作为他的同学、朋友，对于你这种拥军、爱军、崇军、支持部队建设的行为，我们表示衷心地感谢。王新强同志是军人的骄傲、部队的骄傲，更是中国的骄傲，我们为他感到自豪。望化悲痛为力量，在工作中，以王新强同志为榜样，克服困难，争先创优，以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更希望你尽快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找到志同道合的幸福伴侣，打造好未来的美好生活。
另：按照王新强同志生前交待，特将你寄来的“棉花”鞋垫退还与你。现在，正是木棉花开的季节，为了却你和新强同志的心愿，回赠你一朵木棉花……
三十六了，每当清明节来临，她都默默地纳一双绣着火红木棉花的鞋垫，将相思和千言万语，层层叠叠地打包、储存、压缩在芯片般的绣花鞋垫里，聊以慰藉、填补、孤独、思恋的心灵。虽然，三十六双漂亮的绣花鞋垫已无处可寄，但她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将它们压实在樟木箱的最底层，把爱着的秘密寄存在那狭窄的空隙里。
“芯片”鞋垫的“密码”她从未公开。因为，爱无需要表白，爱之花在灵魂深处从未枯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