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光辉
以内的村追着看。我们村才一百多人,更是可怜。像我,遍寻记忆,村里甚至连极稀罕的耍杂技、变魔术的都来过,唯独没见过“活人演戏”的剧团。所以很多戏,比如《花为媒》《小二黑结婚》等都是通过放电影才看到的。
遥想当年,又有几人能不被一部戏弄得牵肠挂肚,失魂落魄?
犹记得幼年放羊时,常和我们搅在一起的邻村老羊倌,瘸腿光棍,几十头羊被训得起卧有序,张弛有度,唯独日子过得有皮没毛,寒冬腊月里破棉袄油渍麻花,四处飞絮。却喜欢站到高坎上迎着寒风嚎叫,唱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却架子端得十足,有板有眼,气冲斗牛,似乎,大野是他的,天下都是他的。他一两句一换,多而杂。面对吾等七八岁小羊倌止不住得意忘形:咋样 ?面南背北。皇上!来劲。提神这叫革命的乐观主义。
坑洼里挤作一团取暖的小羊倌们虽然莫名其妙,却满脸羡慕,感觉这瘸子徒然像换了一个人,破衣烂衫仍然遮不住全身散发的豪气、胆气甚至霸气,同时原谅了他平时的猥琐和窝囊,甚至对我们的耍弄和不怀好意。
偶尔高兴,也对七八岁狗都嫌的我们普及诸如“杨子荣”“空城计”“西皮、二黄、河北梆子”“花木兰”“天仙配”之类的常识,惜乎当时年幼,对此不以为然,只对其挥大鞭如挥青龙偃月刀的招式心向往之。
乡野阔大无边,辽远恣肆,适合做天下最阔气的舞台。现在想来,瘸子无数悲苦,最适合借这个舞台肆意发泄,更兼冬日旷野无人,尤其放纵了他的随心所欲,至于台词唱腔对错,只要他自己不在乎,没人能计较。
估计在他眼里,我们这帮孩子,与草木牛羊无异。
二
神是人,鬼是人,人也是人,一二人千变万化;车行步,马行步,步也行步,三五步四海五湖。
“饭多伤胃,话多伤心,听书长智,看戏乱心。”这话有失偏颇,主要是看对谁。像我乡下老家的男人,就多能吃善睡,啥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胃口好得很,就算看过一夜大戏,回家该干啥干啥,第二天的活计丝毫不会耽搁。至于话多话少,都随个人脾气走。对于看戏乱心一说,话少的常常一笑了之:都是假的嘛,傻子都能看出是假的,编的,有什么心好乱的?话多的,则会周吴郑王地解释一通,从各个角度深入剖析,反复佐证自己的想法: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
但对于女人,尤其心思细密的女人,则容易看戏进得去出不来。她们常常会看戏前先偷偷藏一块手帕在兜里,戏台上呜呜咽咽,戏台下就泣不成声;戏台上长吁短叹,戏台下就泪流满面。甚至有人看戏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对剧中人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在烧火做饭、锄草翻地的间隙,就不免忽然沉浸于那个故事而忘了手边的活计,禁不止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轻者是恰巧被人看到,一个笑话段子转眼就飞走了,第二天就成了乡村新闻头条,有鼻子有眼,有血有肉,让当事人无言以对;严重的是灶里的火烧出来,烧了衣襟燎了头发脚边的柴草,被责骂一顿是必然的,夜里再翻来覆去有感而发才是最伤心的。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在民间,看戏最容易伤心落泪的,恰是见多识广,一辈子都谨小慎微替古人担忧的老太太们。她们沧桑历尽,慈眉善目,心地善良到怜悯众生万物,自己受再多的苦累也毫不在意,却对所有弱小都心怀慈悲,戏里的人当然也毫不例外。
想当年,我的本家大奶奶已年过八旬,身材矮小,脑子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她眼窝深陷,动不动就两眼发红,悲伤抹泪。我们都非常好奇,常常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仔细听了才明白,她的很多话,都是说给过世的人和戏里的人听的。某年三十,她的小儿子醉酒大闹,哭哭啼啼以头撞墙,四五个人都摁不住。她就拿出一枚硬币,
在油渍麻花的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放,念一个名
字,挪一个地方,试图让硬币立起来,而她念的
名字,有过世的人也有戏里的人,想起谁怀疑谁
就念谁。很久之后硬币站住了,她就确定了是这
个人的鬼魂来闹儿子了:知道你稀罕孩子,过年
了也不能这么稀罕不是?你走吧,一会就给你送
钱过年,保证你也过个好年。
这期间,我们四五个人都大为好奇,因为玩“敲钱”游戏,每个人口袋里都有几十枚大小不等
的硬币,就学着她围着八仙桌立硬币,看谁放站
着的多。结果,等大奶奶回身,每个人面前都站
着十几个硬币。大奶奶先是一愣,接着眉眼一开,
笑骂了一句:小崽子,瞎捣乱。就转身走了。
事后才知道,立起一枚硬币,就代表来了一
个鬼魂,我们这么做,等于犯了大忌,但好脾气
的大奶奶却一笑了之。其时,已八十多岁的她,
大概早已人鬼神皆通,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无
论好坏,在心里多念叨几遍,也就万事大吉了。
读小学时,学校所在村里忽然有个人出车祸
没了,我们都跑去看热闹。有人说,这孩子可怜,
父母先是没了,一个人连媳妇还没讨上就跟着走
了。等我明白过来,才知道这个三十多岁的胖子,
上学路上经常见到,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动不
动就唱,能用男声女声分着唱,还会翘大家都笑
话的兰花指。有一回有个过路的人跟他开玩笑:
你又唱天仙配了?快回家吧,七仙女正等着你呢。
他也不生气。冲人笑笑,继续唱着走了。开玩笑
的人嘀咕:挺好个孩子,想媳妇想傻了。
大概,这个痴迷天仙配的人,进到戏里,就
再也不想出来了。
现在想来,大奶奶算是一脚戏里一脚戏外的
人,而他,则是在戏里逍遥自在,远走高飞的人。
三
戏中有文文中有戏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
音里藏调调里藏音懂调者听调不懂调者听音。
看戏当属雅俗共赏的典范。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就算外行里的票友,也分三六九等。同样看戏,识文断字的人看得惊心动魄,不识字的人,也照样泪流满面。各取所需的特质,令其成为“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的“硬通货”,也就不足为奇了。
戏剧是一面镜子,戏里戏外本身就是相反的两个世界,所以,生旦净丑这些角色的命名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像生角的演出老练成熟,却反其义名为“生”,取生疏的意思;旦角表演的是女性,女属阴,却反名为“旦”,指旭日东升;净角都是大花脸,看起来很不干净,照样反名为“净”;丑角本来要求伶俐、活泼、聪明,而丑属牛,牛笨,又反其名为“丑”。这种命名上的玄机,不知那些过度痴迷剧情无法自拔的人有几个注意过参悟过?
有很多年,我对脸谱里的花脸心存恐惧,只因为那一年《神秘的大佛》流行,序幕上戴脸谱的人“变脸”杀人,撕一层换一张脸,撕一层换一张脸,骇得人心惊胆战。许是吓破了胆,从此留下“病根”,晚上不敢出门,甚至连旁屋都不敢去,将近半年多都噩梦连连,全身被冷汗溻透。
我刚参加工作时,偶尔得知一个远房亲戚是县剧团的演员,唱花脸,就非常好奇,专门去拜访,发现老人身躯微胖,声音洪亮,性子却柔润温和,和花脸的哇呀呀暴叫天壤之别,更和“变脸”杀人毫无瓜葛。我不禁心情大好。两个人聊得甚是投机,老人甚至帮我找朋友以进价买了参加工作后的第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人家反复强调是看了老人的面子。谈到剧团,我笑说从来没到我们村表演过。老人淡淡一笑,说正常,全县将近一千个村,不可能村村到。他还告诉我,现在剧院还在,剧团解散了,都混不上饭吃了。
事后,我专门去县剧院,发现十几个人在里面看录像,就退出来。看天看地,无限怅惘。
这次会面,最大的收获,是我的“病根”被彻底根除——花脸之恶渐隐,美妙之处复出,回归原位。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戏剧的精妙之处在于:离形而取意,得意而忘形。事实上,几十年的“唱、念、做、打,口、手,眼、身、步”功夫不是白下的,无数经典唱腔被人随时随地张嘴就来,就是最好的例子。“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无论多少悲苦忧烦,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能烟消云散,勇气、胆气和霸气骤升——只有把这一口闷气撒出去,小日子才会平稳继续,才不至于被闷气捆了头脑和手脚,淹滞不前。
戏不分大小,场地既可于旷野郊外,就地取材,也可登堂入室,只是效果就有了区别。某年跟随组织去北京小西天的国家大剧院看戏,起初不以为然,就在胡同口小书店费资五元购得半夏《虫儿们》旧书一册,准备没意思就找地方看书。结果大受刺激,全程震撼不已:原来戏还可以这么看?
四
生旦净丑,演绎人生苦乐;吹拉弹唱,谱出世态炎凉。
一直以为,传统的仪式感至关重要,尤其像戏剧的“仪式感”,否则,雅的味道便没有了。电视上看到有人西装革履或奇装异服就开唱,便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脸谱的存在,乐器的配合,一招一式的恰到好处,都体现出一种“味道”。虽然如今大小公园里活跃着诸多“民间剧团”,三五个人就凑一台戏,但这毕竟不同于广场舞。戏剧的活力和朝气,仍然需要最基本的扎实功底和悟性。
总是时不时怀念从前的追戏时光。窃以为,看戏也需要“童子功”。那时就认为,天下最美妙的事莫过于:搬个小凳去看戏。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