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月斌
第一次见到刘玉栋,是二十多年前。在枣庄 的一间民营书店,我不经意翻开一本文学杂志—— 应该是《当代小说》,就在这本杂志的封二,看到 了一张五人合影,其中一位就是刘玉栋。
他和另 四位刘照如、李纪钊、卢金地、老虎,有的操着手, 有的肩上搭着外套,有的手上夹着烟,有的蹲在 马路沿上,略显慵懒、散淡,而又意气相倾,各 有丘壑,看上去都是铆足了劲儿,只等大显身手了。 这就是当年被称为“山东五虎少将”的五位 青年作家。
五位作家中,刘玉栋和老虎年龄最小, 但是据后来另外几位兄弟调侃说,当时的刘玉栋 最是显“老”,才二十四就像四十二,不过他们也 断言,再过二十年,真正四十二的时候,反而会 像二十四岁。当然这只是他们熟人之间的印象, 作为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在照片上看到的 刘玉栋戴着眼镜,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很显斯 文坚毅,既内敛又透露着锐利的光芒。
因为这张照片,我买下了那一期《当代小说》, 第一次读到了刘玉栋的小说。惭愧的是,初次阅 读的印象并不深刻,小说题目想不起来了,如今 只记得内容大概是表现城市青年苦闷状态的后青 春期叙事。那时我正迷恋余华、苏童、格非们的 先锋小说,喜欢所谓天马行空的纯虚构作品,甚 至以为只有荒诞不经才足以体现“想象力”和虚 构能力,所以刘玉栋小说给我的第一印象,并没 有什么奇崛特异之处。 不过这小小的失望没过多久就变成了惊 艳——随着《我们分到了土地》(1999)、《葬马头》 (2001)、《跟你说说话》(2001)等作品的发表, 刘玉栋像是突然打开了自己的宝葫芦,我也被那 种灵光独耀的叙述状态晃了眼。
那个十三岁的乡 村少年,那匹闪着金光的枣红马,那个叫齐周雾 的村庄,构成了一幅经年的石刻版画,虽然刀锋 冷峻,线条浅淡,但是每一笔都气韵饱满,每一 笔都刚柔相济,由此我们看到了被泪水搅碎的月 光,也看到了小说家的慈悲心肠。 或是受其感染,我也壮起胆子,开始尝试投 稿。首先想到的,是投给他供职的文学刊物。于 是从刚刚写好的几篇小说中挑了最为得意的三篇, 寄给了从未谋面的“玉栋兄”。那应该是我生平第 一次小说投稿,当然,毫无悬念,遭到了退稿。 令我意外的是,玉栋兄不光用一个中号信封寄回 了厚厚一沓打印稿,还附了一信。
虽然他面对的 只是一个从没发过小说的无名小卒,却很照顾我的面子,一上来就说“你的才气禁不住让人惊讶, 几篇小说写得都不错”,接着才告诉我,主编认为 小说“写得过于尖锐,题材不太合适,只好奉还”。 这样的话即便明知出于客套,也显出格外的 善意。更难得的是,最后他还不忘安抚一番 :“有 新作,可随时寄来。我主持的栏目,相对来说比 较写实,叫‘市民小说’,要求五千到八千字最好。” 由此,又可看出他的周到细致。
或是听从了“写实” 的召唤,我又寄去一篇不那么离谱的小说,结果 换来的还是一封退稿信。就这样,我最初投出的 两次稿子均成功回收,并且还得到了玉栋兄的两 封回信,二十年后再看,才发现真是赚了。 第一次见到刘玉栋本尊,是书信来往的第二 年(2002),在本省召开的青创会上。他作为大红 大紫的青年新锐,又是期刊编辑,自然倍受追捧。
我才发过两三篇小说,不过刚刚出道,虽然只比 他小一岁,却感觉相差甚远,所以,也不愿贸然 去套近乎,只是礼节性地相互认识一下,便各玩 各的去了。从那之后,我改弦更张,着了评论的道, 再也没给他投过稿,虽也常在开会时碰到,不过 是见面打个招呼,大概属于不冷不热的点头之交。 直到又过了几年(2008),我也成了一家刊物 的编辑,刚到济南时,想到的唯一一个熟人,就 是玉栋兄。而他一听说我过来了,就在我住处附近, 摆了一桌酒席,呼朋引伴,为我接风。喝过这一 次酒,我和玉栋兄的点头之交终于变成了铁杆兄 弟。
记得在场的有他原来的一位老同事,说起年 轻时的刘玉栋,完全就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男孩, 总是面带微笑,不急不躁的,简直人见人爱,甚 至常有人忍不住去摸他的后脑勺,即便他多么不 情愿,最多也只会歪头闪开,不会给人下不了台。 这样一个随和可亲的人,谁不愿意接近呢? 也是从那天起,洪家楼一带的几个文友常在 一起啸聚小酌,练摊撸串,胡侃乱弹,把牛吹上天。 多数情况下,玉栋兄都是奋勇当先的发起者和实 施者,我等也便心安理得地由着栋兄 / 栋哥点菜 买单。
作为 70 后的领头羊,玉栋兄总能做出表率, 不仅态度端正,而且体贴入微,让你觉得一个当 仁不让的大哥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时间久了,更 发现玉栋兄就像这个城市的“呼保义”,每有外地 朋友来访,总会不客气地找他“略尽地主之谊”, 而我,也常被他拽上,充当陪吃陪喝陪开心的副 主陪。 也正因一起醉过吐过,一起笑过骂过,我们 才发现微醺的栋哥最为可爱。
有一次在小酒馆喝 酒,几个人出来找厕所,刚一出门,便看到有个 人飞身骑上了一辆自行车,玉栋兄立刻大喝 :“站 住,站住!”那人理也不理,反而骑得更快。玉 栋兄便撒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 :“站住,站住, 他偷了我的自行车!”追了数十米,那人还是溜 了。众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清了缘由,都笑 得前仰后合 :“你是打车来的,怎么会有人偷你自 行车?”可他仍旧百思不解 :“不对,那就是我的 自行车嘛,跟我的自行车长得一模一样!”
还有一回,一个文学活动聚餐,本来在主桌 就座的玉栋兄中途串桌,想跟一帮业余作者喝几 杯,见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便默默坐在一边等着。 有人提到刘玉栋,其中一女诗人说,她跟玉栋很熟, 常在一起雅聚品茗,谈人生,聊文学。玉栋兄靠 在旁边的椅子上,本来是半瞌睡状态,一听她说 的竟是自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凑上前去说:“你 跟刘玉栋很熟?巧了,我跟他也很熟,不过据我 所知,他好像不太爱品茗,这人就是一粗拉爷们, 哪有雅兴喝茶聊天,要说喜欢喝酒吹牛,那倒差 不多……”女诗人不快 :“你谁啊,怎能这样说玉 栋老师呢?”这时有人来叫玉栋回桌就位,那女 诗人才明白过来,面前的就是常跟她“品茗”的 玉栋老师。
你看,栋兄简直就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是一个谁都可以引以为荣的“熟人”。而他,哪怕 遇上毫不相干的假熟人,也不会板起面孔去打假, 即便带着酒意开人玩笑,他也会留下适当的余地, 不会当场令人难堪。足可见玉栋兄不仅可爱,而 且是一个可爱的正经人。 十年前,玉栋兄和我同时调到了一个单位。 成了同事之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间或又会 一起出发公干,有时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扯闲篇。
愈是近距离接触,愈是觉得玉栋兄是一 个正经得可怕的人——尤其是近几年,他重操编 辑旧业,担任了《山东文学》的主编,更是一心 扑到了刊物上。为保证作品的质量,他要充当冷 面杀手,毙掉不堪用的稿子,哪怕作者多么有来头。 为扩大刊物的发行,他还要广结善缘,我就亲见 他凭着私人交情,软磨硬泡也要拉上各路财神”, 来赞助伟大的文学事业。 为此,除了要搭上数不清的甜言蜜语,还不 得不豪气冲天地喝下几杯酒——“为文学喝死也 得喝”,除了搭上自己,还得自己搭上酒钱。这时 候,为了正经事业而一本正经的玉栋兄不免显得 悲壮 :“可是没办法,谁让咱还拿文学当正经事 呢?”确实,当了主编的玉栋兄太忙,太累,也 太难了,刊物因他面目一新,他却长出了许多白发。 玉栋兄成了敬业的编辑家,每天忙着为他人作嫁 衣裳,当是无数写作者之福,可是熟悉他的朋友 们又常替他着急——那个更令人期待的小说家哪 儿去了?
实际上,玉栋兄的小说创作从未终止,只是 时有调整休歇而已。长篇小说《年日如草》(2010) 出版以后,他的儿童小说创作进入了盛产期,从《泥 孩子》《我的名字叫丫头》,到《白雾》《月亮舞台》, 大概每一年都有一部精彩作品出版。到刊物任职 后,不得不投入全部精力除旧布新,一旦打开局面, 便又重启小说家模式,开始了小说创作。前些天 同车出行,我在电脑上抢先看完了玉栋兄刚写完 的两个短篇小说《芬芳四溢的早晨》和《水塔》。
读完之后,我想告诉他,那个写过《我们分 到了土地》的小说家又回来了,但又故意迟疑了 一会,一言未发。他见我久未置评,忍不住问:“写 得怎么样?”我才兴奋地说起自己的感受。两篇 小说仍然延续了刘玉栋惯用的童年视角,重述旧 年记忆,但在写法上令人耳目一新,让你如嚼青 柠,酸涩而提神。尤其是《芬芳四溢的早晨》,给 人的感觉如同一镜未剪的长镜头影片,从故事的 起点一镜到底,最终又回到了原点。这样一气呵 成的圆融叙事,讲述的却是一桩鬼使神差的杀人 案,所谓“芬芳四溢”,变成了血光飞溅。
之所以 说《我们分到了土地》的作者又回来了,是因为 他的新作续接了齐周雾村的老事、故人,他的文 字重又泛出了动人魂魄的灵光,他的所有作品共同构建了一个辽远无垠的娑婆世界。 总体来看,玉栋兄小说的中心人物都是那个 不太走运的孩子:《我们分到了土地》里的刘长江, 抓阄抓到的是五块地头子。《给马兰姑姑押车》中 的红兵,心心念念要押车却在路上睡着了。《年日 如草》中的曹大屯虽已长大成人,却在成长、成 家的过程中接连受挫。
《白雾》中的冬冬,虽然拥 有了短暂欢乐时光,却不得不伴随更为漫长的忧 伤。《芬芳四溢的早晨》中的马东,更是在十岁这 一年成了血案的目击者。玉栋兄像是不断重返故 乡的还乡者,又像不断重返童年的回归者,他为 遥远的齐周雾村树碑,为消失的童年立传,实际 上却是为那个倔强的自我画像,为不老的灵魂点 燃绚丽的焰火。所以我们会看到,尽管他所写的 似乎总是失败的弱小者,但是这失败却如午夜星 辰,愈是卑微惨淡,愈有可能最亮最大。玉栋兄 写出了闪映在微尘上的光,找回了含藏在逝水年 华中的真。 最后,还要附送一个彩蛋。
有时候——尤其 是喝高的时候,我向玉栋兄提起曾屡次惨遭退稿 的旧账,他总是一脸错愕 :“有吗?最多就一次, 怎么还‘屡’次?”我就跟他起哄 :“怎么没有, ‘罪证’在我手上,你的亲笔退稿信都还好好保留 着呢,要不拿来验验?”如此,他便默认,做了 多年编辑,退稿无数,肯定记不清多少信,这样 往往赖他多喝两杯。
直到今天,找出了当年旧信, 我才发现头一封的收信人是一个从未用过的笔名, 玉栋兄回复的也是这个陌生的名字,所以他对我 “屡”遭退稿的事并不知情——至今他仍不知道是 被我的“马夹”蒙骗了。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