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新
和房博士相识,足有十五年了。忘了那时他 有没有读博士,还是刚硕士毕业,在文学研究所 工作。反正,不久他就读了博士。朋友们都管他 叫房博士,好像还有一个原因,报纸上常有一个 “房博士”的广告,内容是二手房中介,铺天盖地, 所以,后来他博士毕业了,到山师当副教授了, 大家还是习惯称他房博士,没改了口。
十五年前,泰安搞过一次世界诗人大会。主 办方邀请了许多诗人,据说来自世界各地,上有 老,下有小,不分伯仲,啸聚泰山。我和几个诗 人朋友也有幸被叫过去,可能是为凑人数,参加 了开幕式,就没啥事儿了,憋在酒店房间里打够级, 最后,每人都给发了一个铜奖,算是“和平开点”。 当然,主办方还安排了爬泰山,记得由于人 太多,缆车速度加快一档,那天风又大,晃得我 留下了怕坐缆车的后遗症,下来之后,充分理解 了如履平地的好处。
接着在中天门,遇一青年男子, 平头圆脸,鼻上俩镜片,腮上双酒窝,看起来童 叟无欺。 那是我对房博士的第一印象,经朋友介绍(这 个朋友好像是商医生,也好像不是),互相礼节性 留了手机号码,没想到,竟成了参加诗人大会最 珍贵的收获。
回济南后,和房博士很快成了好朋 友,他博闻强记,不管是文学八卦,还是正史逸闻, 都能侃侃而谈。那些年,总有各种理由,我们聚 在一起,即使没有理由,也时常制造理由,喝酒 聊天。 回想一下,最频繁的理由有两种 :一是喜迁新居,按济南的传统习俗,有“温锅”一说,就 是去家里吃顿饭,正规的形式,还要带块豆腐, 取“都富”口彩。
我们都不怎么富,但在那些年, 也陆续买了房子,于是互相“温锅”,几乎所有的 朋友温一遍,豆腐好像没有带过,酒都喝不少。 印象最深刻是给商医生温锅,他买的房子在仲宫, 我们去那天,他找了一个特别能掰扯的领导朋友 作陪,喝了三种酒,除了白酒红酒之外,还有他 从内蒙带来的马奶酒,入口甜香,后劲巨大。
回 去的路上,我坐的车跟在房博士的车后头,刚过 大门牙,就看见他的车突然停下,副驾驶的门打开, 房博士从里面冲出来,对着路边水库猛吐,我从 后面看,吐出的汁液鲜红,以为是胃出血,吓了 一跳,赶紧过去,才发现吐的是根本没有来及消 化的红酒。
这件事房博士说我记错了,他吐的是白酒, 吐红酒的另有其人,吐马奶酒的最难受,能找到 吐奶的回忆。不过,到底大家分别吐的什么,我 也记不清了,之所以对房博士印象尤其深刻,是 因为他在酒桌上很少放开,总说自己不喝酒,我 也不了解他的酒量。直到有一次,他邀请我们去 他家所在的胜利油田,那也是他曾工作过的地方, 到了之后,他仿佛洗心革面,完全换了一个人, 不光展示了自己的海量,还酒道娴熟,比商医生 的领导朋友更会驾驭场面,原本要去看黄河入海, 结果把我喝得连黄河什么样都忘了,全是在大海 里晕船的感觉。
那次房博士以一己之力让我对油田人的酒量 高山仰止。后来书法家于恺等朋友沿袭了这一印 象,前几天我和油田长大的闫寒吃饭,本以为他 的歌手职业,应该不怎么喝酒,没想到他进门就 放桌子上一瓶高度白酒,震得玻璃转盘乱颤。 还有一种场合,也让我和房博士常聚在一起, 就是外地来了文学圈的朋友。
那时房博士已经调 到山师,在文学评论界颇有名声,常有作家到济南, 他都盛情款待,我也去作陪过,有一次是写《中 国在梁庄》的梁鸿,因为是女士,所以没怎么喝。 还有一次是小说家甫跃辉,就我们三个,喝了一 下午原浆啤酒,甫跃辉说他小时候生活在中缅交 界,小型的战争就和两个村打群架差不多,频繁, 并且简陋,孩子们听说哪里打仗了,就簇拥着去 看热闹。所以他想写篇小说,题目叫《走,看打 仗去》,我说我也想写一个《县城恩仇录》,他们 都觉得题目特别好,不过我至今也未能动笔,只 能当成是酒后失言吧。
房博士对我的小说有过许多指导,记得我第 一次认真写的一个短篇,专门发给他请教,他很 认真地提了建议,还经常在各种场合提到这篇小 说,虽然没有办法公开发表,但他一直鼓励,让 我自己也相信,我还是能写小说的。
记得后来发 在一个网站的论坛里,还被一名电影导演买了版 权,不过没有拍出来,只是想好了主题曲,就是 那首《往事只能回味》。 房博士对影视也非常感兴趣,有一年,青岛 有个老板想涉足影视,找一批人来攒这个项目, 我和房博士被凑到这个班子里,一起到青岛憋了 几天会。老板还专门从北京请来一编剧,虽然年 轻,但架式很大,带两个女助理,每次讲到剧本, 都会追寻到人物的童年,把老板感动得热泪盈眶, 联想到自己今天拍电视剧的初心是小时候买不起 小人书。后来我们就撤了,据说老板让北京这一 编剧骗走不少钱,本子也没出来,又来找房博士 鼓捣,房博士虽然被伤过心,但还是盛情难却, 又白扛了不少活。
人年轻时,大概都有这么一个阶段,不知道 做什么好,又觉得什么都能做。所以,难免会有 一些不靠谱的事儿找上门。太多不靠谱的事儿中 间,也有几件靠谱的,就是所谓的机会。年轻时, 面对机会,我们放弃过,也把握过,争取过,也 失去过,过了这个阶段,就发现,其实一个人是 做不了多少事的,生命的长度有限,能做好一两 件事,足矣。 最后一次和房博士喝酒,是那一年,作家张 弛和阿坚来济南,我请房博士来陪,他们都是从 早晨喝到深夜的酒场老炮儿,房博士的一腔热情, 喝得满腹忧愤,要朗诵诗,被张弛制止,后来全喝乱了,阿坚跑到隔壁举办婚宴的大厅,站台上 要献给新郎新娘一首歌,再后来我也记不清了。
没多久,房博士就调到苏州大学,相对山东, 很多地方的高校在引进人才上,有更优厚的待遇, 更有力的措施。那些年,几名文学上的良师挚友 相继离开山东,南下,或北上,让人平添一种“年 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尘土堆胸肠”的感伤。 房博士去的匆忙,没来及给他送行。估计他 到苏州之后,少喝了不少酒。
所以不管是在理论 上,还是在创作上,都捷报频传。起初,我总认 为评论家多理性,很少有人写好小说。但房博士 改变了我的这一错觉。有一年,他刚出版了一部 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研究专著,正逢陆川导演的《南 京!南京》上映,我请他去看,开始没多久,黑 漆漆的放映厅,一个男人的抽噎声从我身边传出, 而且越来越大,让放映厅有了一种灵堂的氛围, 我不得不拍了几下他,提醒房博士收敛一下情绪, 他意识到之后,摘了眼镜,擦了会儿泪,过一会儿, 又开始抽噎,而且带着那种忍无可忍的动静,结 束时,他缓了半天神,没站起来,我问他是不是 需要搀扶,他说还好,然后健步走出影院,头发 一根根立着,感觉戴上帽子,就会怒发冲冠。
那时房博士已经开始写小说了,他把自己在 油田工作的经历写成了一部长篇。里面很多事儿, 他在喝酒时说过,之前我对我来说,对油田的印 象只在歌里、电影里,有骄傲的石油工人,还有 奋不顾身的铁人王进喜,听他一说,才感到那完 全是一个浓缩了的社会,许多事情触目惊心。
房 博士是亲历者,也是讲述者,包括最近又推出的 新作《血色莫扎特》,写得也是那个颠簸的时代, 青年人所处的隐秘角落。“在那里,无望与光亮同 在,惊惧与忏悔共生”。 小说里,有房博士的青春,也有我们的青春。
在那个世纪交替的年代,世界没有这么目不暇接, 情感也没有那么直截了当。当时,油田的某个工 厂,有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会跳交谊舞,唱卡 拉 OK,心里载着文学的梦想,在未来照亮了自己。 很多年后,在姑苏城的小桥流水之间,在吴侬软 语的温柔乡,不知房博士是否怀念曾经。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