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之远
在小花园的梧桐树下,我突然发现了他。
说“突然”,不是因为他刚刚到来,事实恰恰 相反。只是,他铜色的皮肤、暗淡的衣着、破旧 的自行车、车上一个漆色斑驳的木柜子,这些都 太容易嵌入到陈旧的岁月中去了,让人忽略。
小花园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只好 奇的小麻雀。可是这些对什么都倍感新鲜的小麻 雀们,却从他的身边穿梭而过,不做丝毫停留。 他是一个吹糖人的人。 我抱着刚满一岁的小禾走向他。 他见来了生意,连忙站起来,像抖落灰尘似的, 抖掉满身的困乏和古旧。眼睛瞪得大大的,但仍 旧掩不住一股木讷之气。
我把这种木讷,理解成了一种执著,很多执 著于一物的人,常常会有这种看似呆滞的神情, 但当专注于所爱之事时,就会瞬间生龙活虎、活 色生香,一反既往。 这种木讷反而是灵气的前兆。 于是,我试探性地问 :“你是怎么做起这一行 的?” 而他的回答,给我预设好的“热爱”“梦想” 之类,泼了一盆冰凉的水。
他眨眨眼、摇摇头,嘴巴一撇 :“小时候不懂 事,觉得吹糖人不用干农活呗。” 那么就没有我所想象的背井离乡、走家串巷, 天南海北,但有着内心火热的追求这一类俗套的 剧情了? 陡然又念 :为了儿时幼稚的想法,选择一生 贫苦奔波的生活,不也值得同情吗?于是,当我 含蓄的表达出这一意思时,又一盆冷水向我滂沱 而来。
刚才的木讷荡然无存,眼睛里闪着星点似的 光。他操着家乡话,侃侃而谈 :“昨天海天酒店搞 活动,叫上我们几个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去,一 天就 500 块!上星期,英华小学上民俗课,一个 星期教小学生三节课,600 块!上上个星期,淄 博搞民俗展,两天就一千块……” 风起了,梧桐树上的花朵,摇摇欲坠。后面的我就没听清,因为大抵一算,比我的收入高出 许多。 他见我一心聊天,便不再理睬我,转身逗起 了小禾。“小朋友,你看这个好不好玩?买一个回 去玩好不好?”小禾被逗得心痒,伸手就要去抓 那个晶莹剔透、饱满浑圆的葫芦。
我连忙制止, 转而问他 :“我想教学生写作文,能不能请你吹一 个糖人,我录下来放给学生们看看?” 他憨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狡黠的光 :“行,” 他一顿,接着说,“但你必须买一个。”然后,他 指着那个葫芦说 :“这个八块,其他五块。” 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别扭的说 :“那我就要个 其他的吧。” 他从小炭炉里揪出一团蜜色的糖稀,一边向 围观的人们夸耀着他的糖人,一边心不在焉地揉 搓着手中的糖团,拉长、揉成一团,反复几次, 糖的颜色变浅,也更熨帖。
右手的无名指在糖团里, 轻巧地凿出一个深坑,糖团就变成了一个窝头的 样子。然后,收紧外口,快速拉出,拉到一定的 细度时,猛地折断糖棒,此时,糖棒犹如细管。 他停止了闲聊,轻轻地吹着气,好像把灵气 赋予了那团原本没有生命的糖团。待糖团吹成薄 皮中空的扁圆球状时,他就开始塑形,捏到精细处, 那黝黑而粗拙的手指,变得灵动起来,轻拢慢捻 抹复挑,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一个活灵活现的糖 马就出现在眼前。 然而,就在我交钱的瞬间,“啪”的一声,那 个最贵的葫芦碎成一地。
原来小禾趁我疏忽,伸 手抓住了那个薄如蝉翼的葫芦。顿时,不谙事的 小禾,吓得嚎啕大哭,无论如何也劝慰不得。 转而看他那无比震惊的眼神,好似损失了传 世珍宝一般。我慌忙掏出钱来要赔他。没想到, 短暂的惊愕之后,他浅淡地一笑,唇边的弧度像 是微风吹皱的涟漪,“不要了,小孩子嘛。” 之前对他的嫌恶,也成了碎片。
风吹来,透 着梧桐花甜丝丝的味道。 我抱着小禾回了家。母亲却执意抱着小禾再 去糖人摊一趟,说是小孩在哪里吓着,一定要在 原地得到安抚。 风停了,他又回归到陈旧和落寞中去了。在 阴暗的树影下,独自坐着,地下还有一片破碎的 糖片。
看我们回来了。他又站起来,张张嘴,也不 知道说些什么。小禾还在抽噎着。可能是有点尴 尬了,他从炉里拿出一块糖,慢慢地做起糖人来。 这次他没有刚才那般炫技,动作只是轻柔, 好像面对的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因为皱眉,额 头上的皱纹深深地陷下去,像一池波皱;因为专注, 左边的眉毛轻轻地挑了起来,像一弯惊弓。眼睛 半眯着,目光紧紧地黏在糖人上,将“细管”含 在嘴中,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这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让我想起母亲喂孩子前,轻轻地将饭菜吹凉的那 种呵护 ;让我想起小女孩走在雪地上,怕踩痛了 雪时的那种轻盈。 一个葫芦!更加晶莹剔透,浑圆饱满。 他举起那个葫芦,递到小禾的眼前,小禾泪 水连连的小脸立刻就晴朗了,伸出手去…… 我正要阻止。
他却憨憨一笑,有些难为情地说: “送给孩子,不要钱。” 梧桐花落了,有小孩子跑去捡起,轻轻一舔, 尝到了包裹在花蕊深处的蜜糖,甜甜地笑了…… 铜色的皮肤、暗淡的衣着、破旧的自行车、 车上一个漆色斑驳的木柜子,这些都太容易嵌入 到陈旧的岁月中去了……可是我知道,纵然岁月 的流逝让古老的技艺不再新奇,世俗的渲染让淳 朴的人们不再单纯。
但是,他还有一颗像糖一般 的心,这点蜜糖的甜,可以温暖、可以甜蜜、可 以滋养更多的心,这不是比民俗技艺更需要传承 吗?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