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连峰
洋江村北的盐碱地,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坟。
日子久了,坟冢间杂草丛生,凉风钻隙,远望去 皆风凄凄挟百草枯,加上坟头的沉寂和诡谲,即 使远远望去也令人心生凉意。 但没有这片坟头,洋江是不完整的 ;就像没 有五奶,我的童年不完整一样。 月起了,夜静了。
我寻着看不见地召唤,在 这片盐碱地里掠草而行。其实我胆小如鼠,但对 五奶的思念给我不竭勇气。她是我亲叔辈老奶奶, 挽着鸡蛋大小的发髻,蹒跚着秤砣一样的小脚, 微胖的、黑乎乎的肤色,动情着我的回忆。 她的坟茔并不难寻。
十多年前,我曾看着她 黑漆漆的棺木缓缓沉进墓穴,一个绣着白色“奠” 字的黑布铺在棺体上,新鲜的泥土一锨一锨洒下 来,犹如盛开的朵朵泥花,直到将其淹没。我走 远了,看着坟头小如一个倒扣着的碗 ;离得越来 越远,那坟头渐成黑点,终与草地里的荒凉融为 一体。
夜逐渐冷寂、冰凉。月色惨淡,铺下一层银 灰色的霜。我听见夜虫在坟堆里轻轻叫唤,仿佛 五奶的咿咿呀呀。我在坟堆中间掊一土窝,点上 一根蜡烛,烛光萧萧瑟瑟、闪闪烁烁。坟土像蜡 油流淌缓缓移下来,棺身便影影绰绰地印在了这 烛光漂浮里。 在月的注目和烛光的舞动中,我能隐约看见 我的手,挂着泥土,正撇去棺材上面最后一抹泥。
棺盖移开,五奶端端正正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头 戴黑绒花寿帽,身穿宽大蓝卦寿衣,五彩绣花鞋 左右分开。用面捏成的公鸡尚未凉透,脚底的玉 面菩萨安详如初。五奶黝黑油亮的面容完好如昨 日,如果再睁开那双空洞寂寞的眼,她简直又重 新活了回来。
夜风不断,似夏日乘凉时她手中摇曳的蒲扇, 又送来远处模糊的笛声。黄昏,我们孩童在地上 嬉闹时,她已早早坐出来,身形微颤,面相慈祥。 她耳朵背得厉害,路上遇见熟人,总是点头微笑, 或者摆摆蒲扇,很少开口说话 ;唯有来人附在她 耳边用力喊话,她才似懂非懂,抿出几句去语, 不疼不痒,无关紧要,来人也不计较,说不上几 句又摆手离去。晚饭罢,乘凉人渐渐多起来,周 围愈发热闹起来,唯她依旧宁谧若佛。
玩累了, 我躺在凉席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边的月,月 下的人 ;听奶奶说,空中星光一闪,地上便少一 个人——一回头,五奶已不见了身影。 她的白发与沉默便令我时时祈祷,害怕夜空 里星光一闪,便再也寻不见她了。她的小屋离我 家仅隔一条马路,小脚走路虽费劲,来去倒也轻便。
大清早她就喜欢串门,不做声响地走进我家小院, 摸着门框进去,摇摇摆摆做到中堂椅上。我们还 在吃早饭,爷爷边吃边抬头说 :“吃了吗五婶子, 再坐下吃点吧!”她探头使劲说 :“吃了吃了,早 吃了。”嗓音粘哑,面无表情,短短几句,沉淀下 来的却是数不尽的岁月。 午后她又串门,这次坐在了炕沿上,和我奶 奶聊着家常,我奶奶耳朵也微聋,两人对话就像 吵架,一声高过一声,一句响过一句,屋外人都 听得清楚,两人却互不明白,令人失笑。小小年 纪,我便知道在洋江村里,与她是最亲近的,只 要路上遇见,叫她最勤快,“五奶奶、五奶奶”喊 不停。尽管不知道她听见与否,但看见她慈蔼的面庞,哪怕她不发一句摇摆而去,慵懒的身影后面, 留给我的也是无尽的满足和快乐。
某日,我在闲逛中,看见她提一小桶水从邻 居家走出,沿着墙根慢慢挪,小脚尽显笨拙费力。 我头脑热热的,脑海中星花闪烁,便颠颠跑上前, 从她手中抢过水桶,小跑进她屋里放下。她的小 屋是间偏房,窄小而阴暗,进屋两步就是土炕。 土炕整齐干净,却总给我怪怪的感觉。我仔细看 里面的黑暗处,终于发现了那个后来将五奶裹起 的蓝布裹,玉面菩萨便立在上面,发出暗白光泽。
我心跳加速,感觉空气也随之凝固、压抑,便要 急急出去,身后五奶已扶门而入。 “嗯,这么快啊”,她笑吟吟地,两步到了炕沿。 我正要离去,她却一把将我拉住,黝黑的脸颊泛 着红光。只见她转过身,从炕上一个簸箩里,翻 了一层又一层,拿出一个圆溜溜的桔子递在我手 里 ;我刚要走,她又示意我藏起,别被外面小孩 发现,才提起水桶,开始拾掇饭食。
那凉凉、滑滑的桔子,映得眼前烛光透出了 酸甜气息。夜深了,风也渐渐歇息了。远处笛声 落下去,灯火业已不多,偶尔几声犬吠,此刻的 洋江正准备睡去。烛火变暗,五奶的面庞模糊成 一团。天空的星花闪烁,但于我心中已没有了最 亮的那一颗。在我爷爷奶奶搬到县城的第二个年 头,年末,家人忽然带她去县医院看病,回来后 就临时躺在我家里。我上了大学后本就很少见她, 爷爷奶奶举家进城后,见她的机会更少了。她依 然沉默寡言的神态,松散地躺在床上,形神倦怠, 不见生气。家人说,大便已经很困难了,很多天 没大便了。
从说话口气上,能听出些许无奈。她 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在这个年纪,仿佛逝 去才是最好归途。我使劲唤她两声,她蓦地一回 头,仿佛不是在看我,表情依旧麻木,一如在夏夜, 她安静地驱赶着蚊虫 ;仿佛她只是偶尔路过我家, 迟早还会回到她的小屋,过她独有的生计。
烛光下的五奶,忽然令我动容。因为她于我 童年记忆纯澈得如此干净,哪怕在这里和她阴阳 相遇,没有恐惧相伴,只有温情思念。 我祈祷她能立起身来,依着棺板摇摇蒲扇, 再回望一下那已多年不见的洋江,我恐怕将泪如 雨下。
她过世后,我曾去过她小屋一次,屋门紧闭, 门面反衬着白花花的日光。我知道,从门后走出 来的,将永远不会有五奶了 ;唯有风,沿着门缝 钻出来,呜呜作响,一直吹到了今时今地,吹得 坟前烛光摇摇欲坠。 这风,裹挟着陈年往事,五奶,你听到了吗? 那里面,有你与我的人生交集,尽管沧海一 粟般,犹如一滴雨花、一缕炊烟、一粒尘埃般平 淡无色,但是,你还记得吗? 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这游走不息的风,还要 与你娓娓道来。
你听—— 当年你乘凉的地方,都被新建了房屋,就是 留着也派不上用场了,现在的夏夜,家家户户守 着风扇空调,当年街坊们摇着蒲扇说闲话的岁月 已一去不复返…… 那西湾渐渐老了、瘦了,成了巴掌大的一团 死水;湾边的一圈柳树、槐树已被砍去,驻在湾前, 非但感受不到湾水的清凉拂面,反而给人死气沉 沉之感…… 你对大外甥多年不来看看自己心生不满,是 啊,连过年都不来给姥娘拜年,哪有这样的孩子? 你哪知道,他因车祸早就去世了,孩子们只是不 愿告诉你…… 风语中,灿烂的星光,如一盏盏永不熄灭的灯, 温暖她冰凉的穴地。 当那只玉面公鸡跳出坟头呜呜啼鸣的时候, 蜡烛燃尽,天将拂晓,我的脸颊上扑满闪闪发亮 的露珠。
我起身走出坟冢,走向晨曦,像走出一 场飘渺离奇的旧事。我想着方才五奶安详慈睿的 模样,回头看,她的坟冢坐落如初,只不过那坟 堆上残留的蜡油尚未干尽,像是坟堆里流出来的 汩汩的血。
太阳一跃而出,令我的思念温暖绵长。或许 它才是夜空中曾经最大、最亮的星,留在了白日, 看护着。无数坟冢,将与洋江永恒。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