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我走着你消失的流淌

文/李长英

1997 年，黄河出现较长时间断流，期间，与 朋友共游河滩，感而记之。 ——题记

……

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残酷？

像刚刚结束又仿佛刚刚开始，你的存在。曾 经阔远湍急，拍天裂岸和势奔雷电的浩荡流淌消 失了，连同断绝阻隔、船歌帆影以及此岸与彼岸 的界定。

还有接纳、容留的整合能力，那才是超 群绝伦的能力，无论春风、秋雨，也无论星月、 河渠还是渡河的人生，尽融汇为胶结样浑黄的流 淌……如今却没有了踪影，黯兮惨淡的古战场一 般，刀光剑影、呐喊嘶鸣都被掩压在黄褐色的暄 软的沙滩之下，只留有宽阔的河道，曾经驰纵千 军万马的宽阔的河道，从遥远的过去奔来，又向 遥远的未来呼啸而去，而在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 未来之间，则是我，走着，走着你伤心之地的断 流季节，走着你哭不出眼泪的痛苦，走着你穷途 末路和天堑的通途。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 回……” 许多年前，地理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诵响起来 的时候，便是一个神话降临的时候，在松辽平原 乡间残破洞陋的土屋里。

一下子，土屋变得圣殿 般庄严，几十双眼睛膜拜圣灵一样瞪大惊讶、好 奇与肃然诚服的敬畏……我也一样，幼小的心灵 瞬间被填满、占据，一身的澎湃不息，仿佛遥远 的长河在我的血管里奔腾，并留下无法磨灭的永 远的烙印，也留下牵缠不断的因果。 那时，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黄河之水天上来” 是怎样的一种气势，也无法理解“奔腾到海不复回” 的坚定执着，我只觉得神奇、玄秘，觉得和自己 有着一种无法斩断的深层的联系。尽管那时还是 拖着鼻涕的孩子。 事实上人生就笼罩在一种玄秘之中，只不过 人们未必清醒地意识和感觉。

当我以幼年的无知 震动于黄河的雄浑、浩大和键勇的时候，我便被 黄河征服——已然与黄河签订了某种契约，在入 学不久的地理课上，以没有形式的形式。因而，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必定属于黄河的某种内容， 浑浊、沉重抑或奔行不息，在一种实不见形、虚 不见影的链条上，并紧紧咬合，咬合成不由自主 的身不由己。

如今却干涸了，不可理解地干涸成崭新的故 道，像一幅画布，原有的美妙精彩悉数退去，依 然铺展，铺展一片苍白的落寞 ；也像剧院，惊险 曲折的情节剧已然结束，演员与观众尽皆退场， 只剩下列队的排排座椅感慨唏嘘 ；更像断腕的壮 士，剑铗依在，勇武健悍却不辞而别地远远离开，空留一腔浩气悲哀地迤逦于河道的渺远……激激 溅溅的流浪和涛声没有了，令人喟叹的险阻断隔 没有了，摆渡的浆声橹响也没有了，推波逐浪的 木船翻扣在滩地上，翻扣成绝望的无奈，呆 的 眼神目送游人的来来去去……表示你的存在只是 漫漫滩地，难以理解地在晴空下蛇形折曲，假舟 楫方能跨越的天险变成一马平川，闲庭信步样优 哉游哉就可以轻松抵达彼岸。

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抽筋剔骨般剥落了规定，也消弭了灵性与活力， 只留下空荡荡的皮囊，虚席以待风华的后日回归。 而漫漫滩地也生出许多的青蒿野草，刚刚破土的 嫩芽伸出招扬的小手，在微风中摇摆，使不该茵 绿的地方浅淡出茵绿，在积存的间断的水洼之间。

那积存的水洼很有些原始部落的意味，自成体系、 相互隔绝成独立王国又彼此呼应，各自为各自的 势力范围精心策划和亟亟不安，灿烂的阳光下， 都洗心革面般清净出奶油小生的面孔，澄澈而平 和，仿佛从未与浑浊、胶粘和汹涌的奔腾打过交道， 又似乎决意与过去一贯的行为划清界限。

殊不知 许多的波澜都是他们制造的，一旦机会来临—— 应有的条件具足之时，它们又将死命地扭结出无 尽的漩涡，将吞噬与淹灭的效能极度放大，芦花、 鹅毛都必欲吞没，连同无助的挣扎与哀嚎…… 后来，我了解了黄河的许多，以践约的方式。 因为构成这一意向来自不容怠慢的心中的道德律 令。

我了解了黄河源头的陵湖、鄂陵湖，了解了 黄河移黄土高原以填东海的信念意志，了解了黄 河域畔的中华文明的诞生和光大 ..... 我还了解 了黄河无情淹没的皇城开封，了解了朱家寨、花 园口，那是黄河能力的别一形式，几十万人乃至 上百万人顷刻毙殁反证着黄河的伟力无限。越是 深入了解，越是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力量的推动， 非如此不可，否则便是轻慢或失职。

那是来自生 命基因特质的驱动，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像 是遵循某种不可改变的神秘规定……一曲《黄河 大合唱》唱了多少遍？唱过了还要唱，而一旦“风 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立即就振奋、 昂扬许多，并深深融入那振奋昂扬的旋律之中…… 黄河在我心中逐渐强固、内化，变成一种倚重、 一种敬畏、一种顽强、坚忍的非如此不可的性格， 一种许多场合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那种冥顽执拗。

也是许多年前，在我以外乡人的身份登上长白山 的一个峰峦时，俯望在山峦间游隙走缝的布尔哈 通河，蓦然发问 ：如果是黄河，还会躲躲藏藏曲 折蜿蜒吗？不会的。我非常自信。他将以“黄河 西来决龙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气势冲击一切， 奔腾一切，荡涤一切，高高低低的山头都将进入 她的整体，变成险滩、暗礁，或稀疏或绵密的林 木也将在叠涌的浪涛中消失…… 走着你消失的流淌仿佛走在无望的岁月，前 不着村后不着店，空旷而且迷茫，遮荫的树隐于 横亘的坝侧，悠然的白云飘出毫不相干的淡漠， 桨声橹响远遁在无所知的处所，只孤独、怅惘的 脚步沉重得踉跄，在 颤的河滩上无轻无重地挪 移，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踱动仿佛痛苦呼喊的 哽哽咽咽…… 如何想象你的一往无前的奔腾呢？流动日月、 流动星辰，流动一年四季和改朝换代的往复循环 的长河，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过去。

眼前是静止 的流动和流动的静止，曾经的声势浩大和高歌猛 进遁于无形，在骄阳的照射下，褐漠的河滩失血 的面孔般倦懒地躺倒着，缺少灵魂的肉体那样没 有了生动活泼、含蓄蕴藉甚至忸怩作态，见证了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宏基伟业的的大河在等待着 新的见证！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成为遥远的借 喻……

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如此脆弱，抽离了某 种形式便也结束了全部内容，博大、辽阔、源远 流长不过是一时的假象？是不是伟大也如建筑体 的堆砌，拆除相应构件之后，也呈一地鸡毛的卑微、 琐碎和平庸？是不是所有追求都这般结局，百折 千回、历尽艰辛，到头来满怀激情自觉进入天堂 之时，却是地狱之门的訇然关闭……那一刻，我 的心在下沉，向两处茫茫六神无主的虚空。我真 想醉倒，醉成你黄河一样浑浊不清的意识，醉成 你千呼万唤不能醒转的泥滩……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