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春红
如果说大地是一座座粮仓,那么五月的这片 乡野是故乡人最重要最辉煌的一座。
这个月份收 获的小麦是他们一年的口粮。然而,流火般的骄阳, 麦秋时节脱掉一层皮般痛苦的忙碌,没有经过这 些的人们,断断不懂得麦子的金贵,也万万不会 明白,一句“汗滴禾下土”所能包括的全部内容。
眼下的五月却是流光溢彩的时节,像是映衬 人内心的愉悦,斜卧在绿树梢头的太阳,眼睛还 没有睁开,可是,早已显出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的气质。阳光散发着新烤熟的面包的香气。
天空, 水磨石般蓝,既深邃沉静,又闪烁着跳脱活跃的 亮光。蓝天下,左边横着一片桑园,右边竖着一 爿杏林,夹在中间的则是一洼青绿中透着金黄的 麦田。其间,有幽静端庄的河流,蜿蜒绵延,白 锦缎般飘向鲁北平原的远方。 抑或高大,抑或矮小的桑葚树,俯仰生姿, 错落有致。
它们洒脱地站在高坡上,树冠与树冠 相连,枝干与枝干接触,如连绵不绝的山峰。浮 在缥缈云气中的树冠弧线又恰如海上的波浪。桑 果已然成熟,樱桃般紫红鲜嫩,糯米糕般绵软柔 滑,又如玛瑙宝石似的晶莹透亮。可是硬邦邦的 珠宝呈现出来的光泽亦让人觉得生硬凝滞。
桑葚 的光却温软而细腻。也许说它们像在牛奶中泡过 更为合适。在灿烂瑰丽的阳光下,带着露珠的桑葚, 激发起人们的无穷想像。桑果的味道,一定是经 过阳光与水分发酵了的,充满着神秘强烈的沉黑 浓甜的汁液的气息。难怪啄食的鸟雀会因为贪嘴 而醉倒在桑葚树下。
视野较近的杏园里,翠色欲流的叶子将太阳 与蓝天染得发青。鹅卵石形的绿叶藏不住肥白圆 胖的麦黄杏儿。它们在绿叶深处透着点点嫣红。 午后,灼热、金黄、浓厚如蜂蜜汁的阳光流泻在 杏林上。杏叶如一只只贝壳,反射着亮白中有点 儿玉蓝的光彩。
微风轻动,杏林中奇异的光影便 像极了一朵朵枝上花。 绮丽的桑园,奇幻的杏林张开双臂环绕着河 坝下面的一大洼麦田,仿佛它们是麦子的保护神。 可是,谁都知晓,麦子们最重要的保护神, 是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工作的农人。
这么多年后,不知道身为农民的母亲是否还 记得那些事? 那年春节,母亲蒸了一锅包子。我们一家人 吃得鼻头流油。“明年过年,包猪肉饺子,韭菜盒 子……”那一刻,母亲仿佛一位优秀的规划师, 她在想像中给每人都买了下一个春节要穿的衣服、 鞋子,甚至连小妹的一朵大红绒线花都没落下。
她似乎忘记了才被村长强行割掉的麦苗,也忘记 了自己一年的工分儿其实还不够全家人好好吃两 顿手擀面。 可是,庄稼慢慢地变成了惹人艳羡的艺术品。 故乡人,种庄稼如绣女在绣花,或者说画家 在作画。它是丝线最为齐全的绣匠作坊,拥有一 流的绣女 ;是颜料最为齐全的画匠铺子,拥有最 为高明的风景画家。 高坡的沙土地上栽种着地瓜与长生果,低洼 的沼泽地长满杨树和柳树的嫩苗儿,大片黄土地是小麦玉米和棉花的家,小块儿的地上则长着黄 豆绿豆豌豆和芝麻。
蔬菜瓜果的乐园是巴掌大的 地儿,清碧的白菜,嫩绿的春韭,鲜脆的黄瓜, 应有尽有。乡人还会见缝插针在窗前植两棵月季, 墙根儿边来一溜扁豆或是一藤茑萝和一架绿葡萄。 人间四月,月季开花,葡萄吐翠,麦苗厚重 的翠云般绿遍原野与山川。
刚出土的蔬菜苗,布 满大地的珍珠般在阳光下闪耀着奇光异彩。秋天, 玉米金黄,棉花雪白,翩翩欲飞的扁豆花与名贵 的水波般盛开的绿菊让人驻足忘返。 一年四季,故乡土地上的各种农作物闪烁着 不同的奇异光彩。叶的绿光,花儿的红光,香瓜 白中透黄的光,西瓜露珠上宝石般璀璨的蓝光…… 五彩斑斓、瑰丽奇谲的图景也许只有天上耀眼夺 目的云锦差可比拟。 我记起了近五十年前,故乡盐碱地上的奇特 光辉。那种古怪而奇异的光辉,令我终生难忘。 那时,我只有大约四五岁光景。
风和日丽,我在 高高的沙土梁子上跑来跑去,跑累了,便坐下来, 四处张望。奇景,就在这一瞬间发生。太阳下的 盐碱地,盐薄荷似的土,像是刚刚下过霜或是一 场小雪,因此东西南北、前后左右,无一处不发 白,无一处不闪光。那亮光闪的人睁不开眼睛。 我欣喜若狂,在沙土梁子的杜梨树下以童年的淘 气,变换着视角,观察着盐碱的大地。
我半睁着眼, 土地上是跳跃的白花花的阳光。我眯起眼,土地 上的阳光,蛋白里透着葵花的金黄。我一眨眼, 葵花的金黄里又有着山茶花的红艳。我虚虚地合 了眼皮,眼前的大地,红黄紫绿蓝,缤纷如漫山 遍野的各色杜鹃花儿。
睁开眼,山梁子上,比雪 花轻盈,比腊梅花艳丽的杜梨花仙境中的神树一 般,罩着神秘缥缈的白纱。盐碱地上黄的苦菜花, 紫的地丁,黄的蒲公英,恍若神草仙药。 这片美得神奇的土地,美得不真实,近乎虚 幻的土地,使得我拔不开脚步。 可是,当时还健在的小脚祖母却常常叹息。 是的,幼小的我更是常常皱紧眉头,咽不下那些 难吃的糠菜团子,也更时时抱怨瘠薄的土地连一 只肥美的杜梨都结不出。
谁说哪儿的黄土地都养 人呢? 祖母早已经仙去,可是精瘦的母亲,幸福指 数超高。她对于我的思虑重重大为疑惑。可是, 像有点儿文化的人一样,我并不杞人忧天。工业 的污染,农药的滥用,城镇化的建设……土地离 我们越来越远,故乡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 可是,眼下,故乡土上地的一切还是艮古的 日月山川般美好。
蓝天下几只上下翻飞的鸥鹭将我带到河水的 近旁。 有水的山更加灵秀,有了水的土地注定丰美。 清粼粼的河,翠绿绿的草,鲜嫩嫩的花儿,都摇 曳在太阳的光影里,成为流淌着的水的光海,燃 烧着的壮观的绿火,星辰的或是珍珠的宝库。无 数条人工开凿的有名无名的河,流过这一片片盐 碱地,使土地发生了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变化。
在 几代人的努力下,养不活人的盐碱地终于变成了 肥美的农耕地。这种化学变化比任何实验室里的 一项成功实验都更有意义。盐碱地不再寸草不生, 发出幽幽的光泽。它迸发出千种光芒,万种油 彩。——那是必不可缺的生命之光。 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光影变幻中,故乡那些光 辉的名字在天宇中一一闪过,王金铭,王德成, 葛树贵……土地因他们而美丽,土地也因他们而 大放光彩。
在这片坚实广袤的土地上,多少生命来了又 去。几番风雨的侵蚀,几经岁月的流逝,多少战 争与苦难的践踏,它都不曾衰老。它已融合了一 批又一批仁人志士最强悍的气魄,最坚强的力量 和最原始的血脉膨胀。土地的光芒灿烂而永恒。
《当代散文》2020年第6期